林青云的话音落下,一时间,房内久久无声。蛊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他们三人都最清楚不过。曾经西北军南下除匪,结果杀到了山寨,却发现山寨中已经全无声息,只余一地被啃噬干净的白骨。
大军回返之后,林青云心有余悸,茶余饭后提起仍旧唏嘘不已。听得最爱跟在他身后的顾青青和狄春兰也头皮发麻。能将数百山匪在一夕之间悄无声息地啃食殆尽的虫子,如今就在赵允诚的身体里……
他会死吗?就像那些被啃噬的山匪一样?那个冷漠的、残暴的、曾经对她不屑一顾的、未来将要走上大晋王座的人,要死了?顾青青有些怔然地想着。她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个似乎毫无声息的人,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她又究竟身在何处?
“青青,青青。”熟悉的声音传来,顾青青回过神,看向面色担忧的林青云和狄春兰,平复情绪,只是声音却带着些微哑:
“云叔,这蛊虫可有办法去除?”
“有倒是有,只是……”林青云犹豫道:“恐怕并非易事。”
顾青青想到房内神智糊涂的赵允诚,又想到宫中的月贵妃,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能在知道的情况下,白白看着两人丧命。于是她道:
“只要有办法就行,至于能不能做到,那就只听凭天命安排了。”
林青云点点头,道:“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找到用蛊之人,逼他取蛊。以我观察,瑞亲王体内的蛊虫尚未落盘,那下蛊之人想必还未离开。另一种,找到一个蛊术更高的人,请他帮忙解蛊。”
顾青青听完不语,倒是一旁的狄春兰唏嘘道:“南都如此之大,就算用蛊之人在南都,一时半会也难找到人。”
这话说的不假,南都九坊二市,一共近三十万人口,从中寻找一个人,与从大海中捞针无异。
“倒也未必那么难。”
顾青青看向林青云,只听他问:“方才你可知我为何要提月棘草?”
顾青青回想起他那时说的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果然,不等顾青青回答,他接着肯定道:
“没错,瑞亲王之所以到了这里才发生异状,就是因为月棘草。蛊虫害怕月棘草,所以,在吸入月棘草的味道后,蛊虫异动,引发了瑞亲王的异状。”
顾青青忽然想起了方才在医馆里碰到的杜玉衡,记得他当时问的是“什么虫子怕月棘草”。怕月棘草的虫子,莫不就是蛊虫?!
“连环杀人案也与蛊虫有关?”
“恐怕是。而且——”林青云又接着道:“今天晚上,在你来之前,其实还有一个人来找过我。那人特意找我买了月棘草,而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样东西,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也是一个蛊师,甚至应当是一个极厉害的蛊师。”
林青云回想起那黑衣人腕间若隐若现的宽边银镯,那样的银镯花纹他曾经在另一个人的手上看见过,那个人告诉他,这样的花纹只有南疆神月教中位置极高的蛊师才能佩戴。
“也就是说,现在南都有线索的蛊师有两人?”狄春兰总结道。
“没错。”林青云道:“杜玉衡想要从我这里得到蛊虫的消息,我可以以此作为交换,让他交出那名他追踪的蛊师的线索。至于我今晚遇到的这名蛊师——”
林青云说到此处,忍不住叹了一声,不知是庆幸还是感慨,道:“因为对他的身份有些在意,所以他走的时候,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粉。那追踪粉原本无色,暴露在空气中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会变为浅浅的荧光色。”
狄春兰道:“但是白天刚下过雨,路面湿润,只怕难留下痕迹。”
“其实,如果能寻到嗅犬,倒也不难。不过现在,只能碰运气了,希望追踪粉还在。”林青云说完,和顾青青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已明白各自的意思。
顾青青道:“云叔,杜玉衡那边就拜托你了。至于追踪粉这边,我去追。”
林青云虽然有些担心,但也没有其他办法。瑞亲王的情况确实不宜让更多的人知道,尤其是在这种不知道凶手隐藏在何处的情况下。只能嘱咐顾青青:
“小心。如果追上了,千万别惊动他,更不要和他对上。”
顾青青点头,道:“云叔,浔阳长公主这里来去不便,稍后如果我找到那人,便去医馆后门给你留消息。”
“行,我先去大理寺找杜玉衡,如果看到消息,我立即过去找你。你千万不要跟对方交手。”林青云再次嘱咐道:“天亮之后,不管结果如何,都到医馆见。”
顾青青应声道好,目送他从窗口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房檐,随后几步便消失在夜色中。她也不再耽搁,进屋重新戴好斗篷。系斗篷的功夫,身后床帏中一声轻哼响起,顾青青顿了片刻,走向床边,正对上赵允诚朦胧的双眼。
即使在迷糊中,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眼前人:“青青。”
顾青青看着他灿烂得如同稚子的笑容,终是没有拨开他握上来的手。在他将脑袋靠到她手边,轻轻磨蹭的那一刻,顾青青伸出手,按向他颈侧。
“狄姐姐,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走。”
“那他呢?”狄春兰指着再次昏睡过去的赵允诚问。
“带着他一起。”顾青青道:“公主府里人多眼杂,我送你们回顾府,然后你留下照顾他。等明天天亮后,我再去同公主辞行。”
狄春兰有些不放心顾青青一个人行事,道:“要不然就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我跟你一起去。那蛊师不知道深浅,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多个照应。”
“他不知道会什么时候醒,还需要人照看。”顾青青摇头,道:“而且只是去追踪行迹,一个人反倒更方便些。放心,我不会靠太近,只要发现踪迹,就会回去找云叔。”
狄春兰也知道瑞亲王这里确实离不开人,如果闹出动静,被人知晓,到时候好心恐怕就变坏事了。离开长公主府时,扶着性命难料的赵允诚,狄春兰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怎么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多事?
西宁坊,大理寺。
暗夜寂静,唯余更漏滴水声。
忽然,破空声起,叮当一声撞在一扇尚还亮着灯光的小窗上。人影晃动,窗口猛地被打开。
院中空无一人,唯余银辉照地。
杜玉衡低头看去,月光下,一枚铜钱孤零零地在窗棱上扎着。圆圆的肚,方方的孔。
“为什么要用铜钱?”
“啧,笨!一把铜钱下去,哪还有人顾得上追你?!”
“那用银子不更好?”
“那也得有银子好不好?!”
杜玉衡拾起铜钱,朝门外走去。
月下槐树影中,旧梦浮动。青衫广袖仿似昨日,嘶哑的声音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响起:
“多少年了,这棵要死不活的老树居然还在?”
风动影移,余声幽幽。
“杜少卿,我是该说你一根筋呢?”
“还是该说你傻到冒气?”
光影中,叼着草叶的少年双手抱臂,一脸无可奈何:
“杜玉衡,你是傻的吗?不会跑吗?”
另一个鼻青脸肿,却仍犟着头:
“我不跑,明明是他的不对,我为什么要跑?!”
胖嘟嘟的槐叶打着旋从他们的头顶落下,落入少年的发中,肩上。蓦地,笑声爆出。
“哈哈哈……”
“杜玉衡,你现在拉到西市口不用插标就能出售了!”
“你还不是一样……”
时光淡去,月影中,俊雅的人影渐渐清晰——
“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