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峥一行三人进了义庄,仵作将三人带到一间干净的偏厦,三人又重新看到了早上的尸体。
人是用门板抬过来的,如今门板卸在一边,尸身平放在一张长桌上。仵作掀开他头上的白布,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王峥第一次看见死尸正脸,低低地抽了一口气,见赵成和郑安向他看来,忙敛了心神仔细看尸首。
仵作道:“大人,此人叫任朗,是甜水巷子底那家的,跟卑职家住的近。”又掀开上身的白布,指着尸身颈部的伤口:“您看,他是被人用利器划破此处,失血而死,但衣衫和身上都不曾有血迹,所以发现尸身处,并不是犯案地”,然后他双手将尸体上半身退起,给三人看:“大人请看,尸身背部的鞭痕,只有半边,另一半后背上干干净净,且两边分界明显。”最后他将死者的头抬起来:“头上还有一处伤,像是被硬物砸伤的,却不致死。”
三人探头看去,果然和早上看到的一样,死尸的右半边后背上布满了鞭痕,却在脊梁处有一条清晰齐整的线,另一边干干净净,连半点擦伤也无。后脑勺上的伤不太明显,但是渗出的血还是打湿了一块头发。
郑安是上过战场的,他仔细查看颈部那道伤口,在伤口边缘看到些暗红色的杂质。他伸手上去摸了一下,捻了捻手指,在旁边备好的盆里洗了手。
他一边用手巾擦手,一边向身后的二人道:“凶手用的不是匕首这一类利器,你们看这伤口切割的不整齐,来回割了好几回。我刚才在伤口上还摸到了铁锈和木屑。”说着又十分肯定:“凶手用的刀怕是柴刀,还生了锈。”
赵成脚下纹丝不动,想来尸身情况他早已经看过了。
王峥强忍着恶心,白着脸上去看,果然,伤口切割的十分不整齐,还有一些皮肉翻着。他看了一眼就赶忙退下来。想了想,问旁边的仵作:“死者平时都与哪些人来往,人品如何?你看他尸身上还有哪些不寻常的地方?”
一席话问得郑安在心中暗自点头:兴许有了这个王峥的帮助,自己真的能早日破案。
仵作回道:“这任童生二十六七了,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偶尔接一些裁缝铺的缝补绣活,贴补家用。他在学里念书,听说那里的先生待他很好,也让他给六七岁的小童启蒙,分他些束脩。”想了想又指着旁边放死者衣物的长几说:“小的从这尸身剩下的鞋里翻出一只绣鸳鸯的鞋垫,他腰间有一枚绣菊花的钱袋,只不知是谁人所绣。”
三人朝长几看去,长几上任明的随身衣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枚白织锦缎绣菊花的钱袋很新,在一堆男子的衣衫之间显得很鲜亮,倒是那只鞋垫显然是用得久了,是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拼凑起来的,上面的鸳鸯也绣得粗糙。
王峥和郑安二人对于女红一窍不通,反而是一向寡言少语的赵成肯定地说,这两样东西不是同一个人绣的。二人齐刷刷扭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赵成露出些不符合年纪的尴尬:“在下在何记裁缝铺见过任朗的母亲来送活计,她年纪大了,只能做些花边,纳鞋底子的活计。还有......”郑安接着问:“还有什么?”
赵成更不好意思了:“哪有母亲给儿子的鞋垫上绣鸳鸯的?”
王峥追问:“那,钱袋是另一个人绣的?”
赵成点头:“我在裁缝铺见过,张掖城只有少数人家有这种白色的织锦缎,用织锦缎做钱袋的人,不会用这种边角料做鞋垫。”
二人听得连连点头。
仵作上来道:“大人,这任朗指甲里有些血诟,怕是与凶手搏斗,抓伤了凶手,再有就是,他后背上的鞭痕,是死后鞭尸造成的。”
“哦?”郑安来了兴趣。
仵作回道:“大人请看,人死后血液凝滞,故而伤口周围只有於痕,却没有一点血痂。若是活着的时候受了鞭伤,不论多久,伤口出血后多多少少会形成一点血痂。”
郑安沉思了一下,对赵成道:“赵捕快,你带人去他家问清楚任朗近两日的行踪,打探一下他平时与哪些人来往、接触。然后再向他母亲报丧。”又对王峥说:“王兄,我二人去查查这两件绣品的来历”说着上前将钱袋拿在手中,先行出门了。
王峥无奈,去看那只郑安留个他的鞋垫。
倒是仵作伶俐地送上来一方麻布,王峥道过谢将鞋垫裹了,与赵成一起出门。
赵成走到门口,踌躇了一下便和二人分开去了。
王峥问郑安:“大人......”刚开口就收到了一个嫌弃的眼神,忙别扭地改了过来:“郑兄......”
见郑安没再打断,忙问:“我们两个男子,如何去查找这两样绣品的来源?”
郑安给了他一个更加嫌弃的眼神:“刚才赵成怎么说的?”
王峥努力回想了半天,回过神来:“裁缝铺......”
郑安终于给了他一个认可的眼神,然后饶有兴味地着看他:“王兄初来乍到,不是正好要裁两套衣衫么?”说着大步向前。
王峥顿时目瞪口呆。
绕了半天牺牲的是自己!
到了裁缝铺,抬头一看,果然就在府衙隔壁。自家先前羡慕的那个小楼阁,果然在他家后院里。
而裁缝铺的正门,就在府衙小院后门的旁边,正是王峥开窗所对的那条巷子。
裁缝铺今日人也不多,同往日一般,铺面进去三面墙上都是货架,挂着各式的布料和几套简单的成衣,成衣都是男子的衣衫,中间有个柜台。柜台上随意扔着两个账本,放着个小巧的乌木算盘,有几颗算珠已经剥脱了。一只远山的笔架上搁着一只普通的竹笔,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另一头远远的摆着一个簸箩,里面放着一把乌漆漆的剪刀,一尺竹板和一块画粉。
柜台后有个布帘子通向后面,店中无人看守,只有两个小媳妇在摸布料,一见店里进来两位年轻公子,一位还是张掖郡守,霎时羞红了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板娘出来解了围,正是今日在善堂门口见到的那个娘子,她连装束都没变,仍然穿着男装。
王峥恍然大悟:怪不得头一次见面他们三个一副认识的样子,原来是邻居。
看了看又觉得好笑。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柜台不高,只到自己的腰部,原来这裁缝铺娘子娇小,站到这柜台前刚刚合适。
何娘子出来就看见了两人,她一边客气地行礼,说:“二位大人稍等”,一边快速地从柜台下的陶罐里摸出一串钱,递给店里两个羞涩的媳妇:“二位嫂子拿去分吧,下次还有再送来。”
两个媳妇子飞快的点头,忙手忙脚地朝王峥二人行了礼就跑了。
郑安看得叹气:“我也不丑,又不吃人。”扭头怪王峥:“定是王兄吓着人家了。”语气很是肯定。
王峥来不及说话,他已经换了一副笑脸,拉着王峥将他推上前去:“叨扰何娘子,这是郡里新来的王庶务,本官带他来想给他裁两身行走的衣裳。”
王峥早就没了脾气,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样子。
何桂花笑了:“大人住在何处,我回头让老牛去府上给大人量尺寸。做好了也给大人送去”,说着指了指两面墙,“大人挑两个样式就行。”
王峥朝墙上看去,心里却想着自己空空的钱袋。
郑安趁机上前摸出自己怀里的绣菊花钱袋,要过王峥手里的麻布包。
他将两样物什摆在柜台上,见何娘子还在看王峥,咳了一声,问:“本官查案,还要劳烦何娘子看一看,这两样绣品。”
何桂花低头装作仔细端详针脚,心里有了数。
今天她心里一直乱纷纷的,早上起来听说街上死了人,尸体抬去了义庄。
开了店她就去了义庄隔壁的善堂,明着是去给善堂送碎料,实际上去打听了一下死者,听说死的是任朗,就先回来了。
自从郑安来到张掖郡她就散布消息说百兽图在张掖,如今还不到四个月张掖就有了杀人的案子。她早上虽然与老牛调侃,心中一直担心是自己引起了这些凶杀。
如今死的是本地人,想来与自己无关。刚放下心来开店,结果这二人又跑到店里来问案。
这两样物件,怕都是从任朗身上来的。
这些年她一直觉得魏先勇与先生马良的死有关,先生走的时候跟着魏先勇和燕王,如今魏先勇死了,儿子也被改了国姓,燕王的儿子虽继承了燕王位,却也没有封地,仍然不尴不尬地居住在洛阳。
就算先生之死与魏先勇相关,她也不能把账算到郑安头上,她只是想利用那些找百兽图之人的贪婪之心,查明当年的真相,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者,讨回公道。
想好了她决定帮他们一把:“大人,这两样绣活,都不是任大娘绣的。我这里收很多人家的绣品,这种鸳鸯鞋垫子见得多了,这个鸳鸯绣的不错,但是仔细看来,针法稀疏,绣得很敷衍。这一般是......”她顿了一下说“一般是楼子里的姑娘绣的,这种绣法的我这里也收,收来只卖给过路的镖客和行商。”
又指着另一个织锦缎道:“这一个我这里却是收不着的,官家的小姐又不缺钱,是不会绣了这样好的钱袋出来换钱的。”
王峥早就忘记选样子了,他看着两样东西微微沉思起来。
郑安眼睛发亮:“可有法子知道这两样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何桂花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又问:“这位王大人可选好样式了?”说着又趁机仔细观察起眼前的少年来。
他的眼睛像先生,脸庞却像当年的公主,尤其的思考问题的时候......
郑安早就待不住了,拉着王峥往外走:“他住在我府上,回头何娘子叫人来量,就做寻常的样子就行。”话不及说完,人已经出去了。
何桂花望着二人的背影,向身后刚刚出来的老牛喃喃道:“你看,像不像......像不像公主和先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