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庆一十九年
七月,入暑的平陵京城连着下了半月的密雨,终于,在中元节这天,密雨还未落完,快要沉落的余晖在这一刻破了出来。
密雨与残阳的相交,让空气中多了些温热的气息,身穿战甲的士兵们手里握着兵戎,围着主城街两侧站了好长一段,一些士兵似乎不适应这种天气变化,余晖映在刚刚沾满雨水的脸上,有刺刺的痒意,就伸出手悄悄的挠起来。听见远处有马蹄声渐渐入耳时,便又肃立起来。
远处,两匹骏马分别从匝道两个巷口驶出,马背上的两人交换眼色,便齐汇入主城街道,并肩前行。
随着两人的前行,后面的情形也显露出来,两人身后跟着一队人马,紧接着是几辆破旧的马车,马车后面又一队士兵断后。
这些日子,京城动荡不安,往常热闹的街道如今是空空如也,一片萧凉,各家都闭门锁户,只待着最后的结果决出,又好去为家里的生计奔波,这高位上最后坐着谁,他们也不会在意。
“笃、笃……”长街的前方,一名红衣宫装女子骑着骏马奔来,待到人马前方时,她勒停马来,“前方押送的可是叛贼云玄恪府中罪犯?”
两人看见来人,俯身下马行礼道:“我等身后,的确是慎王府的罪犯。”
“哒、哒、”那女子骑着马从两人身旁经过,向着后面的马车行去,本来羁押罪犯的周围是不允许外人靠近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份不同,他们自然也没有拦着。
那女子的骑着马行至第一辆马车时,左手从腰上抽出手中一把雪亮的软剑“咻”的一声,划破了马车的门帘,门帘掉下时,一张惊恐的脸便现了出来。
“嗤”那红衣女子见她这模样,无情的笑了出来。她直起身子,握着剑在马背上点着后面的马车,待点了有三下时,她顿住了,“那辆车上的人我带走了,其他的,你们该带哪里去带哪里去!”
“是”,两人心里虽有迟疑,但重大罪犯早已处决,这马车上的又全是女眷,应当也倒腾不出什么事来。
两人复上马,队伍又前进起来,只留下那女子点过的马车还停在原地,红衣女子轻扬手中的缰绳,马儿就走动起来。偌宽的街道只剩两边站立的士兵,红衣女子和一辆破旧的马车,昏黄的余晖透过屋檐照射在女子清丽的容颜上,她望着孤立的马车,神色诡异起来。
在马车周围徘徊了几圈后,她才下马,用泛着冷光的剑挑起帏裳,她俯身跨了进去后收回了佩剑,挡住了外面穿进的日光。
虽然车里比外面的要阴暗一些,一时间视物不明,但她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了车里对面坐着的女子身上。
“顾绡?”
帷帘从外面被掀开,坐在车里的顾惟看清了进来的女子,她身上穿着华丽的宫装,面上脂粉红妆,好不艳丽。
“好久不见啊……妹妹,”顾绡的嘴角上扬,眼睛定定的盯着眼前的顾惟,她身上穿着的浅白色衣裙看起来做工不俗,只是上面已经污泥斑驳,发髻也没有发饰点缀,全部披散在肩,那张好看的脸上也有些不被人怜惜所掐出来的红痕,整个人看起来落魄至极,“没想到再见你,竟然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顾惟听着顾绡带着讽刺的话语,咽了咽口水,想要抚平喉间的疼痛,开口道:“皇上昏迷,四皇子逼宫失败,稹亲王反叛归来,本朝所有忠于天子的肱骨大臣全部入狱,我如今落的这个下场,岂不合理?”她停了下来,实是因为喉间的撕痛让她快要说不出话了,当时那些人来抓她们的时候,每个人都被迫吞食了致哑的药物,她现在这个样子,应当是药物起了作用。
“确实合理至极……”顾绡坐在马车侧边,左手握起半拳撑在下巴上,笑吟吟地看着顾惟,“没想到你嫁到云玄恪的府上,倒是成长了不少。”
顾惟抬头冷冷地看着她:“嫁?我是怎样被你们一步一步算进去的,你比谁都清楚,咳…咳……”心中愤怒,不觉得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更扯着嗓子疼痛难忍,几乎要撕扯开来。
“哦……原来你知道了呀。”顾绡依旧笑吟吟,说出的话确实像刀子一样直戳心窝。
“是啊,我知道了,若是我不知道,岂不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你这个姐姐,当真真是个为我好的姐…姐!”顾惟想起当初顾绡那个时候伪善的样子,想起自己的遭遇,只觉得心中烦闷与怒火在不停的呐喊,她想要冲上去狠狠撕破那张脸,但是全身的酸麻让她意识到现在根本就是无力还击,只有嘴巴还能与她交战几分。
顾绡听到这话,不以为然,她换了个姿势坐着,悠悠道:“怎么啦,这件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策划出来的,你如今知道了,却把怒火发在我的身上,顾惟,我很无辜的呀。”
“无辜?你可是出了一份大力,你何其无辜!”顾惟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的喉间怕是已经撕裂,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声,想要在这最后时刻与她理论,却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又一次凌处。
“出了大力?在你看来确实是,但是在我看来,衡阳侯的举动,才是出了大力吧。”顾绡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父……父亲!”顾惟被她这句话打得当头一棒,父亲……怎么会害自己……
“呵,原来你知道的也不全面嘛,告诉你这件事情的人也在避重就轻呀,你父亲……当初……”顾绡看着顾惟惊讶的样子,突然眼里盛满了笑意,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当初云玄恪打你的主意时,早在其他府就几番试探,放出了劫盗的消息,衡阳侯府的侯爷,身为带兵管理京城秩序的京兆尹,自己的府邸,自然是严兵把守,哪还能有什么贼人偷偷潜入,掳走官府小姐的事情发生在府上,你可不知道,那些日子,其他官家小姐晚上害怕的睡不着觉,第二天精气神全无的时候,我在堇堂院,睡的有多舒坦……”
顾惟呆住了,她不就是那个被贼人偷偷潜入府邸,掳走的官家小姐吗…父亲对她,虽说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很少关心她,但自己毕竟是他的亲女儿,他怎么会让自己成为政治牺牲品呢?一定是顾绡乱说的,她一直想要占有父亲对她的关爱,想要自己对父亲产生厌恨,想让自己疏离了父亲,成为一个没有后盾的人,一定是……
顾惟不说话,顾绡也不开口了,她轻轻掀起窗边的帘子,望着外面快要日沉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咳……”顾惟征了良久,她回过神来,脊背轻轻的靠后,她又吞咽了一口口水,试图缓解嗓子的难受,她冷冷的看着顾绡,在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你一口一个‘你父亲’、‘衡阳侯’说的顺口,怎么,家族的礼仪规矩全被你忘个干净了?对待自己的生父,竟然如此直呼!”
顾绡放下帘子,嘲讽的看着她:“家族的礼仪我当然没忘,父亲大人自然是不能如此直呼,但……这衡阳侯,他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如今又沦为阶下囚,为何不能如此唤之?”
“我的父亲,在明天就要登基为皇,统一平陵,成为万人之上的至上之人。而我的哥哥,也是东宫主位太子。我也会入住明仪宫,成为天下最尊贵的明仪长公主。”顾绡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面上一脸荣光,“明仪长公主啊,古今上下,又有几个皇室公主最终被册封为明仪呢!”
“原来,你的父亲是稹亲王,稹亲王与昭阳侯府,真是好大一颗毒瘤……”顾惟被她的话所震惊,父亲查了这么久的稹亲王,他的亲子女,居然就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还霸占着侯府的嫡长子女位置。
“你……”顾惟还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张开嘴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声音。药物见效了,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想到这里,她想攥紧手表示反抗,但奈何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最终还是无奈的垂下了眼。
她这副颓败的模样落在顾绡眼里,脸上笑容更深,带着些许得意,她从腰间摸出了一个类似火折子的东西“哗”地一声,白色的烟雾升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车间,奇特的是这些烟雾带着盈盈的香味,窜入鼻尖时,更是香味独特。
顾绡深吸一口,看着顾惟道:“今日来见你一面,实是为了来完成母亲的遗愿,”
顾惟抬头,透着烟雾,对面人的面色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她母亲…不是才去世没多久?自己与她交集可不算好,临死的愿望怕也不是好东西。
“母亲说,你娘抢了她的嫡妻之位,让她就算是坐上了平起平坐的平妻之位,母亲也不甘心,于是…那年皇宫宴会刺杀,让你娘想躲都躲不过。而她的孩子,大的倒是杀手下的早,没有挡着的嫡子之位,可没想到又生了个女儿来挡嫡女的位置,如今你已经让你活了这么久,也是母亲心肠软!”顾绡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已经迸出杀气。
顾惟听的身子直发抖,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的死是被人刻意造成的,还有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哥哥……眼里的泪花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府里藏着这样一群恶魔,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她想要大声质问出来,奈何连呜咽都无法,只能狠狠的盯着顾绡。
白色的烟雾还在疯狂的散发出来,不停地往人口鼻里灌,顾惟觉得身体脏腑有些浅浅的刺痛。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变暗,车间的光亮更是全无,顾绡已经扔掉了手里燃尽的火折子,又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她凑近顾惟,一把捏开她的嘴巴就往里倒。
无名的液体流入喉间,顾惟以来不及品味它的味道,身体里浅浅的刺痛开始剧痛起来,“呃”顾惟痛的瘫倒在地那种剧痛,就像是五脏六腑被烈火狠狠的焚烧,痛的她喘不过气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袭来,她已经视物不明,意识飘渺……
“你刚才特意回避你父亲的问题,不过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罢了,既然如此,你就亲自去问他罢。你们一家人,也好团聚。”
顾绡说完这话,转身掀帘离去。
“这里面的人,送到城外乱葬岗!”
“是!”
话语落在顾惟耳边时,却感觉飘了好久好久,她已经什么都不清楚了,想起死去的母亲…大哥…父亲……还有那个亲笺信纸…
“戌时西城门见……”
可她没来得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