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偏安西南的大昭议政殿难得的喧嚣热闹,太傅,中书令,再加上两位辅政亲王,几个人在大殿上吵闹不休,对于刚刚从南齐传来的消息,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好了!安静些。”宁帝把手里的奏折扔在龙案上,眉头紧蹙,几位大臣亲王吵闹许久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反倒让他失了主意,他顿了顿眼神落到一旁安安安静静站着没有参与朝臣争论的景安王身上,“王兄有何看法。”
一听宁帝开口问外戚中向来稳重的景安王,几位争吵不休的大臣亲王纷纷安静下来,不由自主的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一日前,北周嫡长子与三皇子谋逆被囚的消息传来,对于还有一位北周年长皇子在朝为质的大昭朝来说,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被宣召到议政殿的几位大臣就利用质子还是息事宁人派人放归北周争执不休,这下宁帝把难题抛给景安王,似乎是提醒他们,这位质子去留问题,皇帝打算交由当初带他回来的这位景安王来处理。
七年前,宁帝初登帝位,朝局不稳重,部族叛乱,景安王边境平乱,与大昭北侧国土交接的北周仗着军力强盛,趁机勾结乱党意图进犯国土,景安王以一当十,边境大败强于大昭军三倍兵力敌军,挑起事端的北周慌了手脚,慌忙派遣使臣议和,景安王请示宁帝后,接受了对方提出派遣质子并且保证永不再犯的条件,永禾元年立春,景安王带着只有十三岁的北周皇四子宇文笙还朝。
景安王睁开闭目养神的眼睛,幽深漆黑的眸子环视一下方才吵成一团现在都安静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几位大臣,缓缓的往前踱了两步,走到正对龙案的位置,面向宁帝,语气低沉道:“陛下,北周虽派遣质子,行为却并无收敛,七年间在边境因为商贸通路以及军队管辖问题多次挑起事端,可见这位皇帝并不疼爱皇四子,反之,这位皇四子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却能授人以柄给北周进犯国土的借口,这样一个质子,安全护送,他未必收,而继续滞留我朝,则是个极大的变数。”
“王兄说的是,且不说那位晟云帝丝毫不在意他的安危,七年间屡次生事,皇四子生母去世,朕准许他归朝吊唁,晟云帝身为君父,居然回绝朕的好意,坚持不准许他回朝送一送自己的母妃,行为实在令人齿寒。”宁帝连连摇头,又将问询的目光看向景安王:“那·····王兄的意思·····”
“年幼被逐出国土,远离君父生母,多年来故国不闻不问,年少丧母,不允吊唁,在两位哥哥被囚,国内朝中再无年长皇子的情况下依旧不被接回故土,这多年的漠视与委屈他难道不想抒发出来?臣与宇文笙接触过几次,他与我府内一位客卿是挚友,两人谈论史书之时有过几面之缘,那孩子心思深沉,性格沉稳,文武兼备,胸怀天下,绝非等闲之辈,晟云帝年事渐高,两位年长皇子弄权谋逆,已然失了恩宠,后面几个小皇子都是未满及冠年纪的孩童,此时的北周储君未定,若是我们助宇文笙归国还朝,无论是主政王爷还是正位东宫,能够得以手握重权,至少能保我边境平安,两国相安无事不再生事,边民也能多得些安宁,且算作他报答我们扶持。况且,以这位皇子的心性,明事理,懂是非,知进退,张弛有度,一定不会像他君父一样,动辄穷兵黩武,野心勃勃觊觎我国土。”景安王分析的合乎情理,也表明支持太傅扶持质子的主张。
“·············”宁帝沉吟许久,开口道:“可是,晟云帝没有接宇文笙归朝的意思,过不了多久,也许会册立新的储君,除去宇文笙,余下的皇子中,立六皇子宇文熠为新储君的可能性比较大,相比其他几个小皇子,宇文熠十二岁,不算太年幼,母妃又是盛宠······”他不禁蹙紧眉头:“我们若是将宇文笙送还回去,需要契机····”
“陛下不必苦恼,”景安王猜到他的担忧,胸有成竹道:“昨日边境战报刚刚传入军部,北周在边境西侧与乌桓的战事吃紧,乌桓攻进西境,西境守军坚持不住,已然渐有溃散之势。”
“那西境距离南齐宗庙聚集之地潭州不足百里,若是再行溃散,那北周的宗庙便要不得安宁了。”太傅听得景安王的军报,连连摇头,“可现在北周刚经历内乱,军队元气大伤,京城羽林军、北军、南军全部波及,一片整饬之风,各个州府的兵力被吸附在西境北境,哪里分得出兵力解乌桓之围?”
“太傅大人所言极是,环顾四周,西境周边其他戎狄部族近些年来皆与乌桓相交甚好,况且天下戎狄是一家,自然不会出手帮忙,唯一有些实力的西溱被北周欺辱多年,被迫依附,十年前起兵叛乱脱离控制,勉强得胜却也军力元气大伤,有心无力。唯一有可能求助的对象只有向来对西侧戎狄具有震慑力,且具有极强战力西境军的我朝,若是北周求助,援军可将宇文笙带进潭州········剩下的,就看这位四皇子的了,他绝非池中之物。”
宁帝思索片刻,眼神微微一亮:“王弟好计谋!宇文笙跟随援军回自己故国,晟云帝也不能公然把他逐出国境,同时也可暗示晟云帝,宇文笙与我西境军关系不浅,即使再厌恶这个儿子,想采取些什么行动,也得思量思量。”
“陛下圣明,臣正是此意。”
“好,找机会知会一下。”宁帝微微沉吟,补充道:“派湛逢清去吧,你门下的这位客卿与这位四皇子走得近,年纪相当,又颇具天资,知道怎么知会于他。”
“臣遵命。”
议政殿的喧嚣,终于在景安王一锤定音偏向太傅的主张而平息,但是北周质子即将回朝的消息却是宫墙阻隔不住的在大昭的宫殿内传递开,众说风云,在口口相传中消息变了质,宫人们议论着,这位不受君父待见的皇子在两王之乱发生许久都没有被接回,许是被彻底放弃,若是以后北周与大昭起了战事,身为质子怕是小命难保。
原本是宫墙内闲来无事的嚼舌根话,有人听了却是刺心又焦急。
这日将将入夜,打更的宫人围着几个紧要宫殿转了一圈,懒懒的回庑房休息,质子居住的闲池阁自然是无人问津,夜深了还微微闪着烛光,“弥生哥哥!弥生哥哥!”书案前平静的烛火随着门外又敲又叫的声音晃了晃,任那个焦急的刻意压低奶声奶气的声音呼喊许久,才徐徐打开门,冷霜一样的眸子静默片刻,一偏身让来人进房间,顺手扯下她的披着的大氅搭在手臂上,有力的手指向下勾着她的手指,把她带到火炉旁,看了看里面已经火光微弱的炭火,打开火炉罩子往里添了炭,一系列动作做完后,才悠悠抬起总是闪烁着冷光的眼睛,问道:“殿下漏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大昭宁帝最年幼的公主,将过十三岁,心焦的跑进屋内,湿漉漉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浓烈漆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张白净精致瓷娃娃一般的脸上写满焦急,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又急又恼:“弥生哥哥,你听到传言没有,你君父没有要接你回去的意思,再继续待下去,等到下一次边境之争起了战事,搞不好我父皇就把你杀了。”
“殿下切莫心急,传言不可信。”宇文笙坐回灯下,一页一页仔细的翻看手中的书。
“等到可信的时候就晚了!!”她一个脚步窜到宇文笙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玉牌递塞进他手里,“再过一个时辰,西南角的藏经阁后侧的角门会打开,你换一套内监的衣服,带着这个从那出去,角门后面有辆马车,车夫看到玉牌会直接带你一路向西,经过岗哨就把玉牌给他们看,说是帮我采买衣料,我向来喜欢青衣街的衣料,这个满宫里都知道,岗哨的侍卫不会为难你,会放行的,过了西市便是逢清哥哥的府邸,他一定有办法让你还朝,听我的没错,赶紧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宇文笙放下手中紧握的书本,深不见底的眸子聚焦在小公主的脸上,许久,俊朗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波澜,修长的手指在精致的玉牌上轻轻揉搓几下,放到桌上推回去,泠然道:“殿下,大昭向来崇尚法家,注重法度,您恩宠优渥,又是皇后的嫡女,身份贵重,以后不要再行这种违背宫规的事,以免失了君父恩宠。”
“宇文笙!你来大昭七年了,只知道喊我殿下!你当真看不懂我的心思?我!你也知道我违背宫规啊!那你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偏偏要冒着被父皇责骂的危险放走你呢!”小公主看他依旧清冷,不领情的模样,语调突然高上去,气恼的质问道。
“殿下,不早了,您该回宫了。”宇文笙丝毫不在意她的恼怒,继续拿起手里的书卷专注的看,偶尔在信纸上写几个字,看了看手边的茶盏,起身寻找铜壶,自顾自将铜壶放在暖炉上,不再发一言一语。
“你····”她气恼的把手里的玉牌猛的一摔,推开门恼怒的跑出去。
宇文笙静静坐着,眼神幽黑深邃,丝毫看不出里面微微闪烁的光芒有什么感情,许久,看着暖炉子上的铜壶缓缓冒着热气,走过去蓄一杯热水,端着茶杯静静的看着窗外,那个深一脚浅一脚已经走远,化作一个白色小点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