犽犽叹了口气，而她也沉默下去，好半晌才道:“犽犽，你先回吧。”

可犽犽也不肯。小少年攥着她的手，隐忍着自己的情绪……而这一夜，过得那般痛苦漫长，可还是毫无所获，天边启明星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步履沉重。

“死小子，敢回来的话，我非抽死他不可。”她也头一次那么戾气深重，看着天边逐渐亮起的鱼肚白，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阿雾去求素尘，她也确实是没办法了……她总觉得素尘应该知道点什么，可是由于太过匆忙，忘了素尘还在安寝，被他一声“无礼”，给严厉呵斥了出去。

“人命关天，师叔，求求你告知我令宵的行踪！”少女想要再次推门进去，然而陡然出现的结界将她隔绝门外。

“姐姐，我们走吧！”犽犽还在拉着她，“师叔最讨厌有人叨扰……”

可是话未说完，阿雾却跪在了地，再度开口:“您不开口，我便长跪不起！”

她果真是下定了决心，接下来半日，一夜未合眼，水米未进的少女仍倔强地跪着，无论犽犽以及孪生姐妹如何劝说，就是不起。

素尘也闭门了半日，到正午时，方推开门，居高临下睥睨了她一会儿，才无奈叹气:“随我进来吧。”

阿雾如释重负。

她知晓自己任性，可也并不后悔。她的腿跪麻了，起身时踉跄了好几步，但还是立刻跟素尘，走进了他的屋室。

其实事到如今，素尘知晓一切。银发雪衣的青年转过身来看着阿雾，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饱经沧桑，历尽悲凉。

“阿雾，你不需这么着急，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一切的。”

可其实他的神态，已经将很多事情都言明了。阿雾恍然想到了什么，牙关发紧，有些不寒而栗地后退了一小步。

其实哪怕素尘明确告诉她，卫令宵已经死了，再也不在这个世了，也远比留下可怕的遐想更好。

“我现在只想见到他人。”

阿雾眼睛里已经噙着泪水，只不过是在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真得哭出声来。素尘又是片刻的沉默，而少女露出恍然的神情:“师叔，你其实一直都在帮他，对吧？”

“坐吧。”可是素尘反倒温和起来，示意了一旁的坐席。

阿雾只好坐了去，好半天，她才得以调匀自己的气息，确保接下来能够冷静地去听素尘所说的话。

可是，她总是有些想不通的。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已经在尝试着放下过去的一切，安心接受赫连雾的身份，认真修炼，除魔卫道……甚至说，还有了许许多多新的羁绊，遇到了很多珍视她的人。这成为了她誓要明白的一点，或许是她安逸太久了，都快忘了血亲被尽数屠戮的仇恨，好在前些天的那些梦带她回想起了一点……她还在想为什么那么奇怪，居然有两个令宵，一个站在她面前，言语殷切，而另一个高高在邪气横生，碾死狐族就如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

“阿雾。”素尘再度唤了她一声，将她的神识强行拉回来，“你先好好听我说完，在这之后，你怎么想便怎么做，我再也不会干涉。”

“嗯。”阿雾的手搭在膝盖，渐渐地捏紧了。

然而素尘讲的故事十分久远，他许是怕阿雾不能理解，特意从古神纪元时开始讲起。

他其实和她一样，是得以窥见天道的人。阿雾来自于未来，而素尘却知晓过去。

最初的记忆，是作为某一神只的使者，所侍奉的主神，曾让他饮下自己的血，因此之后将烙印深植于他的灵髓当中。

这烙印不会消失，当初神魔一战，主神战死，他作为神使，失去了神力的依撑，身躯当即也迎来了消亡。

不过他的灵魂不灭，千百年来，他被打入到人间世轮回道，而神印也从未消失。离乱的世道里，在他毫无能力的情况下，因为烙印的存在，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甚至可以说，是灭顶的灾祸。

那时众神陨落也才不久，在人们尚可了解神界辉煌的年代，这股神力，无疑是最大的宝藏。

只要有了它，还有什么得不到?

一开始的他，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人们也是慢慢注意到了他的不同之处，最初只是欣赏少年的皮囊，相处越久的人，便越会被他所吸引，而那种吸引，随着时间推移，最终会变成疯狂的占有欲。

人心之恶，随着他一次次的早夭，被他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的记忆会随着年纪渐长而缓缓苏醒，可是在大多数时候，他没等到完全觉醒的那个时候，就被疯魔了的人们杀死。

甚至那些人，是他的亲生父母，兄弟姐妹，知心好友乃至于恋人……杀死他的那一刻，身体里那一缕神光消失，人们才会幡然醒悟，做出一副痛苦欲绝的样子。

“神血与我而言，不是馈赠，而是诅咒。”如今提到这些，素尘的眼睛里仍有淡淡苍凉之感，“而这些，我也是历经了很多世才知晓，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当初要如此这般惩罚我的原因。”

这一世，他的记忆被迫提前觉醒。

少年出身贫贱，娘是一个乞丐，甚至有些疯傻，而他父亲，至今仍不知道，或许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奸生子……女人生他是在一个冬日，破庙里挤了很多个乞丐，女人生完没了力气，不久就死僵了，他是被一个老乞丐养大的，关于母亲的事，也只是能从老乞丐那里听到一二。

老乞丐对他很好，捡到哪怕半个窝窝头，也要将其中大半分给他。老乞丐也没儿子，哪个女人会为他这样的人生儿子。老乞丐收养他这么个孤儿不是出自于良善，一开始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后，最初觉醒记忆的素尘，不久之后就能明白并深恶痛绝人类的这种自私。

他渐渐长大，也渐渐孤僻……每一世的记忆都会从他脑海里走个轮回，他屡屡想起自己的惨死，也就彻底冷了心肠。

老乞丐对他好，他也没有想过回报。

就连最后一口窝窝头，他也要。

不过四五岁的孩童，当时蔫坏了心肠，在吃完大半老乞丐辛苦捡拾来的食物后，还故意盯着老乞丐即将送到嘴边的一小口，小声娇滴滴道:“阿爷，我饿。”

老乞丐的肚子叫了一声。

他气急败坏:“你那么小的人，怎么食量这么大？连老子的口粮也要贪！”

可最后那点窝头还是到了他手中。

他塞在嘴里，狼吞虎咽。

窝头冷硬得像块石头，他细嫩的牙口，尚不能消瘦。可是哪怕如此，哪怕如此……他当时恶狠狠地想着，想要对着这个世界发出一声嘲弄，可是好半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任何快意。

老乞丐当晚饿了一夜。

第二天辛苦找到的食物还算不错，是肉包子和一户人家吃剩下的汤饼，可还是全给了他，自己则等在一旁，等着喝他剩下来的汤。

素尘难得有如此的求生意识。

他要等到体格强壮起来，离开是非多的人间。与此同时，他也犹如附骨之疽，想尽办法去榨干老乞丐的价值，反正老乞丐与他相处的最多，迟早有一天也会受到神髓的蛊惑，进而毫不留情地将他杀害。

小小的素尘，并无任何负罪感。

一直到现在，同阿雾说起来这件事的时候，阿雾听着，也从未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阿雾没有想到，清冷高贵如素尘仙君，居然会有这样的经历，她当然也觉得老乞丐有些可怜，可是想到如果是自己站在素尘的立场，一次次领教横死的宿命悲哀，约摸，会做得更极端一点。

“后来呢？”她沉浸在了故事里，忍不住询问道。

再后来，他假意感激那个老乞丐，似乎是将他当做亲生父亲，是那样的孝顺贴心。不枉他活了那么多遭，对于人心的揣摩已经入木三分。老乞丐被他牵绕着，渐渐的真就生出了拳拳护犊之意，宁愿自己饥寒交迫，也要竭尽所能让他过好日子。

当时他觉得时机到了，有天看到了街的扒手正在行窃别人揣着在腰后的钱袋，那人得手之后，一脸喜不自胜地离开，他睁圆了眼睛，故作天真地拉了拉老乞丐的袖子，说道:“阿爷，不若我也去当扒手吧？赚了一笔之后，我就能给你买肉吃了。”

“死小子，说什么傻话，这种作奸犯科的事情，抓住了是要砍手挖眼睛的！”老乞丐这样告诫他。

素尘说:“可是我就想让你吃肉。”说罢，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我也没什么其他本事了。”

老乞丐心疼得不行，默了良久，眼睛里一缕光芒坚定。

他将素尘安置在破庙后面的窝棚，他们一老一小，争不过别的乞丐，只能勉强住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老乞丐说是要去讨要东西，可是当天晚，过了许久，却端回来一碗香浓的黄豆炖猪肘。

怕香味引人觊觎，他还特地绕了路回来。

素尘佯装不知那肘子是怎么来的，也故意装作相信了老乞丐编排的鬼话。老乞丐笑眯眯地看他香喷喷地吃完，又是告诫他:“你白日里的那些想法，可千万别再有了。偷窃被抓住是要砍手的，手都没有，拿什么端破碗?”

小少年目光里带了幽微不明的含义，笑着应下了。

老乞丐偷窃的手法并不高明，前几次只是运气好，这一次居然瞄了微服私访的县太爷，那是当地有名的吏，即便是没犯什么事，被押公堂也得脱一层皮。

老乞丐当即就被砍了手，血淋淋的两个大伤疤，自然也不会什么膏药，就这么押解到囚车面游街示众。

素尘也站在路边，老乞丐蜷缩在囚车的一个角落里，由于疼痛和失血，他整个人苍白且无神，可是在看到素尘的那一刹那，他却犹如被天雷劈了一道，整个人震悚起来，“啊啊”得哭嚎个不停，眼睛里满是悔意和愧疚……对了，他已然不能说话，直到不久前在县衙里，老乞丐还在痛哭流涕地求县太爷网开一面，说自己还有一个幼子要照顾，不能没有手。县太爷嫌烦，让人割了他的舌头。

他一张嘴，便是血淋淋的，来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露出嫌弃的神色。

素尘心里木木的。冬日的日头也是冷冰冰，老乞丐的哀嚎穿过这条长街，不绝于耳。

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不应当如此。报复了老乞丐，犹如报复了此前那些口口声声说爱他，最后却背叛他，伤害他的人。

可是那些人，并不是他的乞丐阿爷。又或者说，老乞丐尚未犯下过的错处，凭什么，最后却要用这么大的代价去承担。

说到底，无辜了这样一条人命。

阿雾听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

素尘并不是无动于衷，他被抽去了七情六欲，如今大部分情绪，都已经显得平淡。

修无情道，是他后来得知唯一能够抑制神脉吸引的一种方法。可是没太多感触了，并不代表，他曾经没有因此而感到深深后悔过。

“我和令宵，从一开始交手，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杀了我的主神，算是让我经历这么多离乱的罪魁祸首之一……而你，涂山一族，也被他屠戮到只剩焦骨。”素尘抬眼，缓缓看向他，“我们都有恨他的理由，不是么？”

他起身，微微抬动手指，身后的墙面便微微移转开，露出一个布着结界的密室。

“他就在里面，正在想办法与另外一个魔灵融合……他们彼此都想吞噬对方，令宵甚至还落了下风。”素尘拿出一把骨刃来，缓缓划开自己的手心，他的血液是鲜亮的赤金色，而后慢条斯理涂抹在了刀刃。

“此刻，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这把骨刃虽不能助你杀他，但还是可以重创的。运气好的话，我会报仙庭，再次分离魔灵，镇压在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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