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六年,六月初一,潭州府梅山村山道。
乌云聚顶,闪电在云中乱蹿,没组织没纪律。
宋遇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轰隆隆的雷声,伸长脖子往外面看。
山几条泉水往下冲,和电光一样没有规矩,白蛇似的满地乱流,下面的田地早已经被淹没,三三两两的木屋坐落在苍崖翠壁之中,山间绿意浓的要和雨水一起滴落。
片刻之后,雨点放炮一样打落下来,山林之中瞬间响成一片涛声。
宋遇连忙缩回脑袋,有心想说两句这雨怎么样,最后只憋出来四个字。
“这雨真大。”
并非她不想说,实在是她没什么文化,长到十八岁了,总共认识七十六个字。
这还算有所长进了,十六岁刚进解密司的时候,只认识三十六个,望着解密司三个字,叫成了‘角必司’。
当然,她也是要面子的,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很介意别人说自己没文化。
她认为不认字这事情也不能赖她,家里穷,爹娘还指望着她赶紧嫁人,减少一份粮食,哪里能想到还要认字的。
就这三十六个字,还是她放羊的时候在学堂外面学的。
可以说非常励志了。
没有文化这是她第一大禁忌,并列第一的另外一个禁忌就是别人说她矮。
她个子不高。
不仅个子不高,还很瘦,眉目极黑,皮肤极白,像是一个小而白的鹅蛋面画了一个浓墨重彩的五官。
还算好看,但是不符合好生养的要求。
这一点导致她没能按照父母的愿望嫁出去。
幸亏后来世道乱起来了,到处出现一些怪事,朝廷称之为“灵”,并且设了解密司,她凭借自己不太明显的那么一点慧根,混了进去,一直混到现在。
宋遇对自己稚嫩的面容非常不满意,感慨了一下雨真大之后,就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对面美艳的脸。
这张脸的拥有者叫苏勉,腿是腿,腰是腰,脸涂脂抹粉,像是一颗饱满的水蜜桃,再不摘就要烂了。
宋遇就这么盯着苏勉,想把苏勉的脑袋拧下来,安在自己的脖子。
怎么这脸就没长在自己身,真是浪费了。
苏勉被她看的不自在起来:“你老看我干嘛?”
宋遇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牙齿有菜叶子。”
苏勉连忙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牙,确定没有菜叶之后给了宋遇一拐。
宋遇转换话题:“你干嘛用灵拉车,灵车,总觉得不太吉利的样子。”
外面拉车的是一匹老马,走一步,歇三步,是一只低等灵物,眼看着就要到山脚下了,就是走不到,走路大概比它更快。
苏勉道:“最后的银子你用来买大风筝了。”
一个破风筝花了一百文整,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加霜。
宋遇再次岔开话题:“你的胸歪了。”
苏勉从左边掏出来一个馒头:“你能都吃了吗?只吃一个它能不歪吗!”
馒头一掏出来,苏勉立刻一马平川,他打扮的好好的,一看就是一朵令人怜惜的娇花,这下波涛不汹涌了,还怎么让人怜惜。
他看着宋遇,觉得她就是欠揍。
宋遇被他看的发毛,又一次岔开了话题:“这次的灵,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你听说过罗远吗,听说是潭州最吝啬的捕灵师,这次的队友。”
一说八卦,苏勉就来了精神。
“一根灯芯搓开成两半,说的就是罗远,他有个儿子夭折了,用草席抱出去埋了,后来还把草席给带了回来,祭祖的时候,肉都是找肉铺借的,祭完再还回去,人送绰号捕钱师。”
“嚯。”宋遇咋舌。
两人乱说一气打发时间,一直说到马车到了山脚。
雨终于停了。
下了马车,就是村子,里面仅剩下的活物就是三只鸡,将脑袋反插进翅膀里睡觉。
路边胡乱倒了四具尸首。
这四人身前贫困朴素,死后却剧烈膨胀,成了个人形的水囊,雨点打去,发出闷闷的声音,还能看到皮肤下面的水在晃动。
骨头、内脏、肉,都化成了水,被一层薄薄的皮包裹住了。
“是哪里出问题?”宋遇蹲下去,用衣袖包着手指戳了一下,人皮水囊晃动,发出空洞的响声。
万物皆有灵。
灵会藏在任何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可能就在你脚下的泥土中。
它们越简单,就越危险,也许你只是触碰到它,就会死,越复杂,反而越无害。
苏勉四处查看一番,道:“一个活的都没有,全死了,牛都死了。”
“那鸡怎么还没死?”宋遇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的三只鸡。
“也许是吃的东西不一样?”苏勉猜测。
宋遇冲他翻白眼:“人和牛都吃草?”
“......”苏勉把嘴紧紧抿住。
宋遇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敢动,找不到灵,就意味着他们随时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本来她想把那三只鸡抓住,一样一样的去试,但是看眼前的情况,连鸡也最好别碰。
死亡如影随形。
宋遇擦了擦手,仔细的看四周的情形,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除了雨特别多。
但是现在是梅雨季节,潭州府的雨本来就多,湘水几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泛滥,雨多,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个灵不是低等复杂的灵,能够悄无声息的杀死这么多的人,不简单。
但是灵藏在哪里?
泥土里?
鸡身?
水里?
一切都有可能。
苏勉见她冥思苦想,脸都皱成了一团,便道:“要不要我把尸体剖开?”
宋遇摇头,灵也有可能藏在尸体里,一旦有人前去剖开查看,就会被杀死。
“你去找一下罗远在哪里,是死是活,什么都别碰。”
苏勉点头,正要去找早就来了的罗远,忽然拉住宋遇,道:“山有人。”
山一个人正在往下冲。
这人脸带着极度的恐慌,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在他下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他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甚至能听到他体内水流发出的汩汩之声,皮囊下面骨肉消散,只剩下一堆水。
随后人“砰”的一声倒了下去,从山滚下来,又被石头挡住,发出巨大的水声回响。
苏勉站在那里,汗毛倒立,大热天里一股冷气从脚下往头顶心钻,手心背后却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