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初夏。那一年,她七岁。
如花跟在父亲后面,无劲地耷拉着脑袋,小嘴嘟着发出哽咽声,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猫。她真的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去往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父亲把她过继给了二叔,而这位二叔,她从出生到现在只见过两次面。只从大人的谈话中得知,二叔家做小买卖,日子尚且过得去。
二叔家在靠近县城的一个村,走过去大概得二十来分钟。虽说不远,如花却觉得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田间的路狭窄泥泞,一不小心,如花滑了一跤。她“哎呀”一声,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这一跤摔得不轻。她的膝盖立马变得淤青,渗出一些血点点。
父亲听到喊叫声,回过身子,进而眉头紧蹙。他扶起如花,帮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牵扯了下她的裙子。裙子上粘上了泥,黏糊糊的,拍不掉。红色小短裙有好多年历史,有些发白褪色。最开始是大姐如玉的,纱质面料,里外三层,后来二姐穿了一段时间,现在留给她。虽说里衬有个硬币大小的补丁,但如花可喜欢这条裙子了,穿上有仙女的感觉。
她想掉头回去找大姐二姐,不想离开这个家。可是,家里的苦仄,她是懂的。三间土坯瓦房住了三代人,奶奶、父亲母亲和她们六个兄弟姐妹。如花在家中排行老五,上头都是姐姐,最小的一个是三岁的弟弟如青。
父亲是村里的木匠,谁家想添置新家具,就会来找父亲。父亲便会扛上刨子、锤子、斧子等工具,每天天一亮上人家门干活,赚取的工费仅够一家人的生活。母亲干些农活,贴补家用。即便这样,还经常入不敷出。
奶奶年纪大了,三天两头腰腿疼痛,卧病在床。如花不喜欢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她老人家的思想里根生蒂固。弟弟出生的头几年,如花经常在夜里听到奶奶唉声叹气,作孽呀,生个带把子的咋这难啊,这是要别人戳我们的脊梁骨了。
母亲听了便会直掉眼泪,如花和姐姐们吐吐舌头,莫不做声。父亲则佝偻着背,蹲在门口,吸着廉价的香烟,襄阳牌一元钱一包。半个时辰的功夫,地上一地烟头。
弟弟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喜悦。简陋的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奶奶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不撒手,一直乐呵呵,合不拢嘴,身子骨好像硬朗了许多,逢人便说,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村民们都围到家里来,看刚出生的弟弟,纷纷拍着父亲的肩膀,恭喜父亲,大水啊,请客请客,功夫不负有心人啦!
那些大婶子们不甘示弱,在一旁调侃,哎哟,小姐姐们啊,爹娘还是更疼弟弟些吧?几个姐姐坐在一边,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大婶大姐,面无表情。如花可不一样,她讨厌这些言语,她感觉父母亲应该是爱她们的,不然干嘛带她们来到这世上。如花瞪了她们一眼,不满地回了一句:没有女的,哪有男的?
父亲拿过长板凳给乡亲们坐着,顺手抱上如花,别听她们瞎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样爱!如花坐在父亲如树干的腿上,感受着他鼻子里的气息,有时发出丝丝之声。她渴望父亲能一直抱着她,用胡渣子轻轻扎她的脸,这种父爱让她温暖。
多了一个人,家里更加捉襟见肘。睡觉的时候如花跟姐姐们,一行五人挤在一个大通铺,姐妹们常常打闹得你哭我嚷她笑,乱成一团。
父亲则在旁边用木板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床,原来的房间让给了母亲和弟弟。母亲说怕弟弟晚上哭闹,吵着父亲,家里的顶梁柱一定得休息好,遂让父亲跟姐姐们挤在一个房间。
父亲卖力干活,不仅做木工,没活的时候还替人打零工:提灰桶,刷墙,收稻谷。生活的磨练让父亲早早衰老,四十多岁的人,反倒像六十岁的老头:头发白了一半,远看去像一片雪花,稀稀落落;皱纹早已爬上了他黝黑的脸,一道一道,像五行线,写满岁月的沧桑;手上长着老茧,由于长期吸烟,手指已经发黄;坚定的眼神和质朴的笑容常常流露出和善。
大姐二姐心疼父亲,相继辍学回家,帮助家里干农活。如花便跟在姐姐们屁股后面跑,放牛,插秧,割稻,晒谷。田埂边上会有毛根,一种类似于草的植物,春天的时候,从土里长出来,拨开里面的白毛,嫩嫩的,吃起来很甜。姐姐们便会采摘来给如花,如花坐在田埂上,光着脚丫,哼着不着调的歌,一边吃着毛根,一边玩着杂草。
因为买不起鱼肉,母亲的奶水不多,弟弟常饿得哇哇直叫。父亲用家人的口粮去换取奶粉,所剩无几的粮食还不够我们姐妹几个吃。开饭的时候,经常会上演争斗戏,谁动作快,谁能吃上饱饭,剩下的人只能看着光盘空叹。
有天夜里,如花听到父亲和母亲在里屋嘀嘀咕咕。她蹑手蹑脚走过去,隔着墙,屛住呼吸,只听到母亲说着,“娃他爹,上次他二叔说,如花可以过继给他们,明天可以送过去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一来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来他们家庭条件好些,可以供她上学。眼看如花要到了上学年龄,如花是个懂事的孩子,聪明伶俐,咱们不能耽误她了。”
“你不了解她二婶?刁蛮刻薄,刚结婚那会儿把娘气得病倒。娃去了她家,能有好日子吗?”父亲担心地说。
“她二叔总归是你弟弟呀,再怎么着也不敢坏到哪去吧?你想让娃们都跟你一样成为文盲?!”母亲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父亲不再说话,走出房门,准备去门口抽烟,看到旁边站着的我,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爸,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不想去二叔家,我不喜欢那里,我就要呆在自己家。”如花哇哇地哭起来,大姐听到声音跑过来,安慰了她一下,随即向母亲去求情。
母亲抱住如花,泪如雨下,“傻孩子,我们只是想你有更好的前途,咱们家孩子多,经济状况不好,上你二叔家,你二叔会管你吃住学习,他们家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陪你玩,妹妹兰兰跟你一般大呢,只比你小几天。”
母亲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如花一直抽噎着,哭累了,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如花怎么也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左右两边熟睡的姐姐们,她心里很忐忑。明天开始,她将是别人家的孩子,只见过两次的二叔二婶,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她多希望这是大人给她开的一个玩笑,玩笑过后,一切回到真实,她还是爹娘的宝贝,姐姐们的跟屁虫。
第二天,如花起得很晚,床边放着一件泛白T恤和一条红纱裙,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她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以后的路得她一个人走了。二叔家,会给她一个怎样的未来呢?她不清楚,也想不到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