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风波搅动了长安七日,搞的都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了,才算慢慢平歇。
凤翔兵马出京还营,各坊各寺恢复了平静,张军的跋扈之名广传天下:被皇帝连下了五诏斥责,一封比一封严厉。
荆南节度的部队在都知兵马使的率领下抵驻兴平,进入了行营整备。
荆南都知兵马使入京见李皋,李皋只留他喝了一碗茶粥,就着人带着他来了张军府上拜见。
这老头是玩划清界限呢,表示自此以后,他曹王李皋与荆南节镇的一切再无关系,部队交由张军,是拆是散是编是留随意,与他无关了。
到是挺干脆的。张军到是不管他是做给自己看,还是做给皇帝看,即然他同意接任首宰,那就注定了从此他不能和地方上,尤其是军队还有任何牵连瓜葛。
其实大唐,但凡有过自己的独立兵权,统辖过一方军旅的人,不关乎出身和才能,基本上都注定了和首辅宰相无缘的事实。
能入阁,就是最好的归宿,也是相当不容易。
像马燧,战功彪柄,忠勇无二,只获了个开府,入阁拜相一点机会都没有。外臣不易,想获得皇帝的完全信任太难了。
尤其是安史之后,几任皇帝都有点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感觉,更是不肯信任外臣,宁可你在外面肆意恣意,哪怕是搞小朝庭。
张军也没客气,直接着荆南都知兵马使率牙兵去了盩厔,入院讲武。也就是操练学习。
兴平这边,对荆南行营上下进行了一番甄别,召右金吾卫三部,与荆南部混编,以凤翔军卒为军官,开始进行训练。
凤翔军卒只是暂时充替,不会进入禁军,到时候会在训练中随时抽调合格的军卒上来替换,直到形成战斗力。
禁军诸卫各有其责,也是轮换的,营中参训诸部便会替入轮换当中,不断的混编再混编,训练再训练,最后打造出全新的禁军来。
其实南衙十六卫已经名存实亡了,府兵的老底子都掉没了,正好利用这次机会重塑骨架,但最后还有没有十六卫,这个就不好说。
京中,诸进奏院查出了不少禁物,包括军械,刀枪弓弩甲胄之类,奇珍异宝,金银财物不计其数,李适又能发一大笔横财了。
同时查出来各地上都知进奏院与中官勾结的实证,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无一落下,可谓编了好大一张网,承贿受赂官员数百之众。
有上都知进奏院先例在前,各上都进奏院也纷纷上了乞罪表,自查自证的效果还算不错,虽未尽完功,但也不宜继续深究了。
接下来就是寺院寺产的查察,私户数万丁,财帛无数,田亩远远的超过在案数目,还有官僧勾结在其中。释放出豢养女奴数千人。
李适把他最喜欢的杯子给摔了,在延英阁暴了粗口,把一众宰相喷的面无人色。
这些是比较好查,比较容易看到结果的,街坊里的那些烂糟事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豪绅权霸列强到现在也没抓完不说,审讯和缉查都需要大量的时间,不是短时间内可能结束的。
长安万年两县已经要忙疯了,禁军也参与其中,大理寺内侍监都出动了。李勉正和李皋商量从周边诸县调配人员帮忙。
张军这一下子,把整个长安各个角落里的腌臜一下子全都揭了起来。
其实他到没有什么海清河晏的想法,那就不可能,谁也做不到,但能去除掉大部分,警示一部分也就够了。
他就是想让李适看看大唐现在真实的样子,长安的真实样子,官员官场的真实样子,想让他知道,大唐为什么会乱。
事情不一定处理得完处理得好,但只要心中有刺,以后必然会时时警醒。
当整个社会,整个官场已经形成了自我运转的规则的时候,需要的就是一场爆破,一条鲶鱼,要能把这一切咬的血淋淋的。
这个世界,只凭张军一个是不行的,他必须要让人警醒起来,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认同一些东西。
当整个朝庭各部寺监都忙的起飞的时候,张军陪着李适皇帝出发,回了凤翔。
张军小课堂在行进途中就开始了,张军和皇帝还有随行的诸相诸卿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辩论,从环境,官治讲到民生,在方方面面进行碰撞。
长长的车队延绵数里,一驿一停驻,足足走了六天半才到凤翔,奉诏入朝觐见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愣是后发先至,追上了队伍。
这个到也不能怪队伍走的太慢,主要是皇帝这次是全仗出行,罗里罗嗦的东西人众太多了,严重拖慢了行程。
再加上君臣几个天天躲在马车里吵架,也没人顾及行路之事,下面的人也不敢走快怕出问题。
张军并没有通知凤翔这边准备什么,只是安排把行宫洒扫了一下,连人手都没有准备。皇帝有自己的随行人员。
“太保,可是忘记了安排?”李皋找到张军直接就问了出来。他必竟是行伍出身,一时之间说话的方式还没有扭转过来。
“何事?”张军被问的有点懵。
李皋指了指凤翔方向。这会儿前面的仪仗怕是都见到凤翔城了,可是竟然没有迎接官员出现。
张军顿了一下才明白过了,摇了摇头:“并非忘记,只是没有故做安排。”
“此举不妥呀,国礼何在?”
“礼仪在心不在表,现在之礼较秦礼如何?”张军完全不在乎,负着手走向皇帝的车驾:“时事有更替,礼仪有新旧,何必固执?”
今天就到凤翔,一路上的争吵暂停一段落,皇帝也是难得清净,挑开了车帘侧坐在车辕上看风景,看到张军和李皋过来招了招手。
“陛下,曹王寻臣指责,言有失礼仪。”张军笑着告状。
“为何?”李适看了看李皋。
“已至凤翔城外,百官不见,接驾仪程未布,有失国仪。”李皋拱了拱手。这是他的工作,必须得提出来。
李适又看向张军:“确是如此,某至凤翔,仪程何以未见?”
“凤翔亦是京畿之地,陛下从上都至西都,并未出京。难道陛下自大明至太极,或驾临兴庆,也需要全副仪驾,百官相迎么?”
太极就是太极宫,先有太极宫,后配两仪殿,以四象馆廊阁相连。这也就是道家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的由来。
因为道家以老子为始祖,唐皇李氏以老子为先祖,祟道,是故道家以唐皇之所为祖庭。道教敕令画符,也是源于李唐皇室。
至于道教为什么又姓了张因为道教实际上是东汉张道陵所创。这也是张姓不免贵的原因。
道家和道教其实不是一回事儿,就像佛家和佛教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
李适被张军问的一愣,看了看李皋,李皋也是瞪大了眼睛,感觉张军说的,好有道理个屁呀。这能一样吗?
张军哈哈笑起来,说:“陛下,圣驾亲临百官相迎,礼乐仪程百般规矩。陛下是一国之君,代天行道,受此隆仪自也应当。
不过,臣以为,除却朝典大礼仪之外,不妨就少些仪程矩规,总是劳民伤财之事,想来陛下常常受之,内心也是不喜的。”
“太保大胆,国礼岂可轻谈?”李皋表示我要强烈指责你,说的是什么大实话呢这是。
“为何封禅神圣?”张军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李皋:“为何祭礼庄严?为何春闱秋试成为民间盛举?”
“为何?”李皋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因为少。”张军伸出一根手指比了比:“封禅不常有,祭礼春耕秋收两顾民生,而科举每年一试。
少则重,重则威,是故庄严盛举。
陛下每月两朝会,试问百官可是满心欢迎?陛下,你内心可是逢朝欢喜么?为何?多,多则厌,厌则麻木,何来庄严?
而仪程相接亦是同理,四海之内皆为王土,陛下何处去不得?每每大礼相迎,官乏民累,必然威严庄重尽失。
所以臣并未安排迎驾仪程,只是洒扫街道,洒扫行宫,甚至未曾禁闭市民出行沿街奏贺,但陛下惜民之声必广为流传。”
“是这样?”李适对张军的说法到是新奇。
“就是这样。”张军肯定的点了点头。
做为一个后世之人,说别的可能不行,对民心的研究肯定是在线的,要比这个时代的官员深厚了不知道多少。
他原本也就是个屁民嘛,自己怎么想的能不知道?
官员出行大摆架子,封道禁行的,逼着老百姓夹道献花,哪个心里不是痛骂?讨厌的不得了,哪里就威风了?
那些亲民厚道不摆架子的,哪一个不是大受欢迎真心的拥护?老百姓要什么?只不过是把自己当人而已。
不过,常言道,缺什么想什么,吃啥补啥,到也可以理解。
“可是,”李皋想说这是国礼啊,国礼怎么可能轻废。
“曹王莫急。”张军堵住了李皋想说的话,对李适说:“陛下,臣谏言,陛下可下敕天下,酌情减少所谓礼乐仪程。
凡敬天,祭祖,大胜,祭奠英烈,接待国使之外,皆应从简从朴,不宜大动干戈,必得民心爱戴,哪怕是陛下出行也是一样。”
“此言大善。”李适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要说谁对大礼仪最是深恶痛绝,皇帝如果说是第二,那没有人能担第一。
穿着厚重的礼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摆弄着,拜的老腰生疼,跪的膝盖肿痛,向谁说理去?好在唐代的皇帝已经不用像汉帝那样一跪一整夜。
李皋也并不是真的问责,这是他的职务,工作,必须得来责问而已。如果能减免礼仪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除了那些专门研究制定礼仪的学究,没有人会喜欢这些。
当然,这事儿也不是说变就能改变的,还需要研究协商讨论,张军算是开了个头。
“臣已经跋扈,失礼之责,也就由臣一肩承担了吧。”张军拱了拱手。
“当依律斥责。”李适点了点头,连李皋都跟着笑了起来。
洒扫过的大街还是看得出来的,新鲜的黄土带着湿气均匀的铺了一层,这个做不得假。这也是最恭敬的欢迎之仪。
大街上老百姓自由行走,看到仪仗之后自然的退到街道两边停步观望,但心情就大不一样,都是兴高采烈的,行礼也是发自内心。
皇帝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凤翔了,凤翔人民也是与有荣焉,再加上凤翔府一系列的新政新措,老百姓的精神面貌也已经大变了模样。
巡街的军士自觉的下马,佇立在路边警戒,挺拔的军姿站成了两道风景线。
街道两旁的外廊窗户里也挤满了人看热闹,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声陛下万岁引爆了全街。陛下万岁,巨唐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
是不是特意安排的,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皇帝和诸大臣都能轻易分辩得出来。看在眼里听在耳中那个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适从车厢里钻了出来,站在车辕上看向两边,笑着挥手,更是引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激奋人心。
张军被李适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随后便笑起来,也没去劝阻,还拉住了李勉和李晟。
李皋的关注点和其他大臣不同,他看的是自觉排列在路边的凤翔军士,看着那完全不一样的挺拔姿态,眼中异色闪动。
一路前行,到了行宫大门,凤翔的高级官员已经全部聚集在这里。不出城迎接是一码事,不到行宫来迎驾,那就真的是失仪了。
仪仗直接开进大门敞开的行宫,自然有内侍开始安排事务,也不用张军和诸相操心。
李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脸上还带着一路激动造成的红晕,大力的拍了拍张军的肩膀,这才和一众凤翔官员相见。
“陛下难得如此开心。”李勉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却没去拦阻李适有些失仪的行为。
内侍很快就位,李适也带着诸相和张军进到殿中,落座。
“朕心甚喜。”刚一坐下,李适就来了这么一句。
大家看向张军的眼色都有些复杂。这个人,搞出花来了呀,但是偏偏这一句媚上谁也说不出口,明明就是失仪。太特么操蛋了。
“陛下,诸相,诸同僚,一路劳困,便请安歇,某便不陪诸位了。陛下,臣请告退。”张军起身告辞。
李适也知道张军是个顾家的,挥挥手让他尽管走。
张军冲皇帝和诸位宰相一一拱手施礼,转身出了大殿,径直出了行宫,骑上马回家。陪皇帝,哪有回家陪娘子闺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