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儿，你知道你真正的敌人是谁吗？”

范增为了章邯的事可以说是劳心劳力了，从苏念那里离开之后，他一刻不敢停歇的来到了军营之中。

项羽的心中也在挣扎，若就此退去，那么可以预见的是已经攻打到函谷关的刘邦因为忌惮章邯回援咸阳，也会放弃攻打咸阳的。

可要是接受了章邯的投降，项羽又觉得实在是愧对自己的叔父项梁。

章邯毕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项羽知道自己一旦真的接受了章邯的投降，那么他便彻底失去了亲手杀死章邯的机会。

“如果你是想要说服我饶过章邯一命，那亚父就不必开这个口了。”

“我们先不谈那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范增随意的在地上揪下一根青草。放在嘴中嚼出苦涩之味后，喉咙一动竟然直接咽了下去。

“最大的敌人？当然是章邯了，大秦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能够灭掉章邯，那么秦国还有谁能阻我？”

“错了，全都错了。章邯自始至终都不是我们的敌人。”

在项羽诧异的眼神中，范增目视前方缓缓说道：“你可以说我们的敌人是秦国，但并非是章邯，说到底，章邯只是和我们的立场不同罢了。章邯的祖上并不是大秦名将，他只是从李斯的门人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章邯与王离或者已经死去的蒙恬不同，王家和蒙家世代为秦将，他们与秦国早就是一体的了，所以蒙恬甘愿受死也不肯反抗，王离也是一样，被我们抓住后就自尽了。这些人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秦国的，这些人才是我们的敌人。

但是反观章邯，因为巨鹿之战的失利，章邯不敢回咸阳。没有路可以走了，他也就顺势传达出了开城投降的意愿。对于章邯来说，把那个秦字换成楚字其实并非不可。说到底，只是因为立场不同。”

“亚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要我饶章邯一条生路，可你别忘了，当时定陶之战你也在场，你差点也死在了章邯的手中，即使你不管我叔父的仇了，那你自己就真的能咽下这口气吗？你相信我，就算我今日退去了，就算章邯以后兵力再次壮大了，就算我们没有了各路诸侯的兵力支持，我项羽照样可以全歼敌军，章邯挡不住我的。”

自从巨鹿之战后，项羽的自信心已经达到了空前高涨的地步。章邯只是因为当了缩头乌龟所以才能坚守这么久，如果是正面硬碰硬，项羽有把握能够击败章邯。

“我能有什么气？我因为大意而输给了秦军秦将，你的叔父也是死在了秦军手中，是我技不如人，我应该对你叔父的死负责。记住，你叔父是被秦人杀的，而章邯现在有了要投诚的意思，那他就不是秦人了。章邯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只是生不逢时，恰巧为赵高所累。难道你因为章邯曾经为秦国效力，你就一口咬死要杀了他吗？那这普天之下皆是你的敌人了，因为这个天下就曾经是秦人的天下，怎么，你准备把他们全都杀了吗？

一个章邯算什么？不管他是降了还是死了逃了，其实真的不重要。既然章邯都有了要投降的意思，他就不值得你再重视了。目光放长远一些，我们的敌人在西边，在咸阳那边。”

“赵高？还是秦二世？”项羽虽然没有把范增的话听进去多少，可范增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那就是得知了章邯有要投降的意思之后，他的确对章邯低看了许多。

无论何时，死战至最后一刻的将军都是令人钦佩的，而临阵变节者，实在是难以让他项羽生出什么尊重的心思。

像是章邯这样一个为了大秦征战数年的将领到头来却要在处于优势的时候开城投降，其实活着也不比死了更干脆。

就是这样的一个变节者，项羽觉得拔剑杀了他都有些侮辱自己的佩剑。

相比之下，项羽此时倒是更加好奇范增所说的真正的敌人。毕竟若章邯开城投降，那么咸阳还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地方吗？

“不是秦二世，也不是那赵高。”范增终于回头看着项羽说道：“你还执意要杀章邯吗？若你依旧要杀章邯，那章邯必不可能率领二十万秦军投降的，我们此次自然也无法去咸阳了，说不定我们此生都无法去咸阳了。我再说那些也没什么用。”

项羽无奈的笑了笑，他微微摇头：“好了，你尽管说便是。”

听到这话，范增立刻会意，看样子项羽是答应不杀章邯了，他先是从自己的袖中掏出早就写好的书信，找来亲信低声交代几句，并且把这封信拿走之后，范增这才郑重说道：

“我们真正的敌人乃是刘邦。其实不管章邯是降了还是死了，最大的受益者都会是刘邦。但是在大秦未灭之前，我们无暇思虑太多，所以只能尽心尽力去对付章邯。一旦章邯被解决了，刘邦便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攻破函谷关了。”

“你的意思是，刘邦敢先我一步入咸阳？”

“羽儿，你为什么会觉得刘邦不敢进咸阳？根据我的线报，刘邦这一路向咸阳方向攻城拔寨，起先的三万兵力如今已经壮大到十万了。函谷关根本就拦不住刘邦的。而且当初我们在彭城约好先入咸阳者为王，天大的诱惑摆在眼前，刘邦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做那第一个进咸阳的人？”

“可是若没有我拦下章邯与王离，刘邦这老小子凭什么能这么顺利的打到咸阳去？若我和他的位置互换，我一样可以做到他所做的一切，而他却绝对不可能轻易的吞下王离整整二十万大军。章邯若降，大秦之灭亡则已成定局。毫无疑问，在灭秦之战中我项羽居功至伟，他刘邦怎么敢逾矩？若他真敢在咸阳称王，我便敢杀了他。”

说实话，项羽其实不太相信刘邦敢自立为王的，虽然有楚王那句先入咸阳者为王之约，可天下人都知道，巨鹿战场才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一战。起初之所以有刘邦率兵西进，其实就是范增担心巨鹿战场上根本敌不过秦军，才让刘邦去形成牵制的。可没人能想到项羽竟如此生猛，旦夕之间就解了巨鹿之围，而且把章邯逼到了要开城投降的境地。

这样一来，倒是便宜了已经杀到距离咸阳城不太远的刘邦了。要知道就算项羽降服了章邯，可巨鹿距离咸阳还有好一段路程，这一路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阻力，虽然这些阻力只能略微放缓项羽去咸阳的脚步，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比刘邦更快进入咸阳城了。

“只要你有了要杀刘邦的心思，那我也就放心了。”范增一直在担心年轻气盛的项羽会被老奸巨猾的刘邦欺骗，从而不想对刘邦下杀手，日后养成大患。既然项羽能说出要杀了刘邦这种话，那他也就没什么要多嘱咐的了。

“可是亚父，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是楚王定好的约定，我若杀了刘邦，岂不是落人口实？”项羽仔细想了想，这事还真是比较难办，万一刘邦真的在进了咸阳之后自立为关中王了，那他好像也不能就把刘邦给杀了。

毕竟这无缘无故的，用什么由头去杀刘邦呢？仅仅因为刘邦的功劳不如自己大却称王了，就要杀了他吗？如果刘邦真的这么做了，那也只能说明刘邦的脸皮比较厚，罪不至死。

“有什么不能杀的？”范增冷哼一声说道：“还记得在安阳时，我生了重病给你交代的那些话吗？楚王之约其实是我范增定下的，是我倚老卖老，逼着楚王定下了那个约定，毕竟当时彭城王宫之中有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先入咸阳者为王是我提出来的。那么我范增现在要杀了刘邦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我为老不尊，目中无人，欺下瞒上，诛杀功臣。而且我虽是你的亚父，可实际上你我二人之间时常意见不合。我年长你好几十岁，我想做什么你也根本拦不住。到时候要杀刘邦的人是我，你依旧是名震天下、重情重义的项羽将军，所有的恶名都让我这把老骨头来背就好了。”

范增虽然说的轻巧，可项羽又岂能忍心让七十多岁的老人去背负这等恶名？他有些不解的说：“难道就非得杀刘邦不可吗？你都能劝我留章邯一命，为什么刘邦必须得死？退一万步讲，就算刘邦真的在咸阳称王了，我让他做这个王便是。试问天下谁不知道，这大秦乃是我灭的。”

“不，章邯虽然也算是一代名将，可岂能与刘邦相提并论？我把话放在这里，若刘邦不死，此人日后必成你的心腹大患。咸阳城就是杀掉刘邦最好的机会，你若不肯下手也无所谓，只要那时你不阻拦我，一切都交给我来安排即可。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的，背信弃义诛杀功臣的恶名绝对不会落在你的头上。”

刘邦明明也是作为楚国臣子领命出征的，可现在他们却一直在讨论要杀死刘邦，这一点让项羽觉得略微有些不自在。他烦闷的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些事等以后到了咸阳城再说吧，现在还不知道章邯到底是不是诈降呢，我们说这些为时尚早了。”

“章邯绝没有诈降的可能，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只要你应允不杀他，我想章邯肯定会真心实意的投降的。试想想，将领在外为国死战，后方都城之中却已经容不下这个将领了。除了投降之外，章邯还有其他路可走吗？”

说着说着，范增的话语戛然而止，而且他的脸色也随之大变。

项羽不经意间发现了范增的脸色变化，还以为范增的身体突感不适了，他连忙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我没事，我身体没事。我只是在刚刚提起章邯的处境时，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很严重的事。”范增惊疑不定的看着项羽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从某个方面来说，你现在的处境和章邯何其相似。你在巨鹿之战中大放异彩，楚王熊心心中会怎么想？我们的这位放羊出身的王还能容得下你吗？”

“功高盖主？”项羽不屑的笑道：“我倒真是好奇了，明明是你说要我把熊心当成傀儡，既然是傀儡，我们还需要担心他会怎么想吗？只要我手里有兵权，我管他会怎么想！”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本来还有个宋义陪着熊心一起瞎折腾，宋义贪生怕死，不敢放任楚王胡来。可现在宋义已经死了，熊心身边一个能够议事的人都没有，而且我们还要去咸阳，万一熊心在彭城以楚王之名发出一些对我们不利的号令，我们将会相当难做的。我是说过要把熊心当成我们手中的傀儡，可你现在想想，你有在彭城安排人手看着熊心吗？能够保证他不会胡乱发号施令吗？灭秦之战中，刘邦逼近咸阳，你项羽吞下了秦军主力，而你们两人都是从彭城出来的，也就是说，熊心的号令将会对你们造成非常大的掣肘。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万一熊心为了逃离我们的掌控，他选择了支持刘邦，那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当时楚国兵力本就不足，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安排人留在彭城看住熊心？

不过现在倒是不缺人了，可以派人先回彭城，免得熊心胡来。

“我让龙且带三千精兵回彭城，牢牢看住熊心。”

“龙且？”范增略作思考之后立刻摇头：“不妥，我们并不是要和熊心撕破脸皮。龙且性格暴烈，实在不妥。”

“对，龙且这家伙是不太合适。”项羽苦笑道：“按照龙且的性子，估计能直接把利剑横在熊心面前，别把我们这位楚王给吓尿了。那你觉得季布还是钟离眛回去比较合适？”

范增摩挲着下巴，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前方不远处一个正在饮马的俊逸年轻人身上。

“子期？”顺着范增的目光，项羽纳闷的说：“不太好吧，子期太年轻了，而且性格也不如钟离眛稳重。”

“不是虞子期，我指的是虞子期的姐姐。”

“亦卿？”这下项羽就更是吃惊了，将这种事交给一个女子去办？

范增肯定的说道：“对，我实在想不出比虞姑娘更合适的人选了，虽是女子，可军中还真没有几个男子能比她行事更加妥帖。项羽，就让她带三千精兵回彭城吧，若熊心没有轻举妄动，我们便不动声色，若熊心想搞什么小动作，我们就需要第一时间把局面稳定住。这两者之间是需要均衡的。这件事非虞姑娘莫属。再者，彭城非常安全，你也无须担忧她的安危。”

…

三天之后，就在诸侯联军粮草即将耗尽之时，一件和巨鹿之战的影响力相差无几的大事发生了。为大秦征战数载的一代名将章邯弃守棘原，开城投降了

章邯的变节代表着大秦真正的走向了穷途末路

巨鹿城中的苏念也将那把无比锋利的鱼肠剑牢牢握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