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江水奔流不息,往天下最东的邙城流去。年迈的老人掬起一捧河水,浇在剑上,磨砂的花岗石在利剑上打磨,邙江的水在剑上冲刷起一道道的花纹。
“是柄好剑。”
陌生的声音从大江对岸传了过来,江很宽,但老人能清晰的听见对面的声音,身穿白袍的年轻剑客手搭在剑上,看着江对岸的老人。
老人看了一眼便不再搭理,重新捞起江水,冲洗着剑。初春的江水还泛着寒意,江的两岸梨花都已经开了,也不知是那个没品位的在一片梨树林中种了几株桃树,雪白的花夹杂着桃色的花瓣纷飞着,飘到老人和年轻剑客的身上。
老人是一身深蓝的褂子,素色的花落在他身上显得极为扎眼,但在年轻剑客的身上却和谐极了。
倘若落得到他肩上的话。
不管是桃花也好,梨花也罢,哪怕是迎面的春风,四溅的江水,总是被一股锋锐的气给搅碎,白衣的剑客站在江边,好像水墨画中格格不入的剪纸,又被硬粘在了上边,旁边糊的全是浆糊。
不和谐,他就不应该在这里。
白衣剑客踩着草鞋,走进了江水中,浅浅的水被切了开来,露出一条小径,他看着那个濯剑的老者,神色淡然,语气云淡风轻。
“你的剑不错,但我的剑更好。”
老人总算是拿正眼去瞧这个年轻人了,只瞧了一眼,便摇了摇头,站起了身,拿深蓝色的褂子擦了擦剑,锋锐的剑锋怎么都割不破那深邃的布料,直到把剑擦得干净利索了,老人才开口。
“年轻人,锋锐外露,不好。”
汹涌的剑气猛地激了起来,两处江岸风云色变,江水汹涌的咆哮着,被剑气激起,溅的数丈之高,水花泼散到了天上,化作水帘落了下来,水声很大,盖过了春风高过了江水,等到水帘落下,两岸的梨花已经纷纷落下,只剩个光秃秃的枝丫,雪白色的花夹杂着桃色卷袭在江上。
无尽的花海之后,是一柄格格不入的,好像要把天地刺破的剑,白衣的剑客眼神是死的,只有他的剑有精神。
剑气是活着的,白色的袖袍裹着手臂,手握着剑,没有花哨的动作,镌刻着繁琐花纹的剑朝前刺了出去。
老人睁着眼,眼睁睁的看着那柄剑到了面前,却不拔剑,只等着再进一步,与这片江水,青山梨园融为一体的老人还在等着时机,剑早被收入了鞘中,还在蛰伏。
“你的剑还不够好。”
剑很近很近了,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要刺入老人的脑袋,老人扶着剑,终于动了,轻轻的说了一声,一抹比烈日更炽热,更艳阳更惊艳的光芒荡在了水面上,波光粼粼,白衣剑客那死去的双眼终于有了些许的波动,惊惧也好,哑然也罢,剑光擦过了他的身子。
魏巍青山轰然倒塌。
白衣的剑客举着剑,退回到了江对岸,看着老人。
深蓝衣裳的老人依旧扶着剑,他的剑只不过出了三分之一。
“剑太直,剑太硬,剑太死。”
老人剑收回鞘中,看着江对岸的那位白衣剑客:“等你的剑活了,再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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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初真不该说那句话。”
高歌坐在面摊里,老旧的木板凳发出嘎吱的声响,深红色的漆块掉在了高高低低的青石砖上,摊子外边还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夏雨打在白色的棚子上,用油浸过的布匹搭在竹竿上,雨滴汇成一小滩,把白色的布压得有些低了。
小二吆喝着端了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
蒸汽升腾着,小二哥得手在肩上的抹布上胡乱的擦了几下,高歌笑着接过了,对面的老人递来一双筷子,深蓝色的袖子浸到了老人面前的汤碗里,惹得老人皱起眉头又埋怨了几句。
然后也不嫌脏,提着筷子嘶溜了起来,筋道的面弹牙的很,高歌尝了一口,然后眼神一亮。
“怎么样,老头子早说了,这面香。”
“看来李师傅不仅剑术高超,也是一个深陷美食的老饕。”
雨打在青石砖上的坑坑洼洼,马蹄铁会在这小镇的石砖上打滑,所以来往蓑衣行客都牵着马,不时有路人瞧摊子一眼,便看见了这番怪异的组合。深蓝的褂子的老人也带着剑,鞘挂在腰上,倒是与高歌负剑的流派全然不同。
“你高歌走遍天下,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还瞧得上我这老头子家门口的面摊?”
高歌笑了笑,对面的老人一口咬断筷子上的面,面条砸在了面碗里,把面汤溅到了桌子上,嘴里含糊不清。
“也不是面多好吃,只要是李师傅请吃的东西,就算难吃,我也吃得香。”
“毕竟没事儿我也不请你吃饭。”
高歌眼中挂着笑意,这老人在天下是极负盛名的,名唤李泰山,据说他原本不叫这名字,后来在中岳山凭着一柄剑败尽一代,当时的江湖就都叫他李泰山了。
取得是中岳山凡间被称作泰的意思。
李泰山翻了个白眼,白花的胡须抖了抖,他的胡子不长,短短的一撮,显得极为干练,世人都知道李泰山的年纪很大了,但具体多少岁,也没多少人清楚,只是他保持这个面貌,少说也有两百年以上了。
面香在小铺子里回转,高歌有些沉醉了,蒸汽温暖着在雨天有些阴寒的身子,他的鼻子嗅了嗅,看着李泰山。
“李师傅,咱们多久没见过了。”
“算算也三十多年了。”
高歌点了点头,李泰山或许是年纪大了,身子变得有些佝偻,坐在小板凳上,端着碗面,好像成了真正的老头。
“李师傅,李泰山,你也老了,很老很老了。”
“放你妈的屁,你爷爷还年轻着呢!”
李泰山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声,然后愣住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那柄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或许以前,我还会这么说吧。”
高歌没去附和,他先前就闻到了,藏在面汤味道底下的,那股腐朽到骨子里的味道,好像大半个身子已经化作了黄土,一股子土腥味儿。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命香烧的快,每次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他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我真的很老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李泰山放下了面碗,江湖上,修行人中都叫这个老头“南剑仙”,但这位大剑仙的手连面汤碗都有点举不动了,颤颤巍巍的,颤抖着把面碗放到了桌子上。
“你知道上个月的事吗?”
“哪件?”高歌细细想了一下,他上个月都待在清平郡,不怎么听闻过南方修仙界的事儿。
“是白衣剑,他同天下人说了,说要与我斗剑。”
小二上了凉茶,用小木碗装着,很是解腻,李泰山把茶一饮而尽,站起了身,手费劲的解着钱袋子。
“帮我杀了白衣剑,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件事了。”
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被放在了桌上,里面少说有十九二十枚铜板,哗啦啦的想着,高歌放下了筷子,就了口面汤,把面吃了下去。
“何必呢?死前给自己留点儿棺材本不好?”
“这你倒没猜错,这二十枚香火钱已经是我的棺材本了。”李泰山苦笑着,重新坐了下来,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李泰山深蓝的褂子好像阴天一样,很阴沉。
他把手放在了桌上,拿着高歌的手给他搭脉。
“我已经拔不出剑了。”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却不绵延了,只是断断续续,李泰山体内原本浩瀚如深渊大洋的真气已经枯竭,经脉好像在枯竭的沼泽用芦苇杆吮吸水一般,断断续续的,淌出几滴真气。
他真的用不了剑了,甚至也没几日活头了,高歌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你最多再活五天。”
所谓久病成良医,他自己患怪病,命香烧的快,时间长了,他也慢慢的会看别人的命香了。
李泰山的已经彻底烧到了头。
“别让我在失败中死去吧,高歌,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了,看在我棺材本儿的份上。”
李泰山苦笑着,雨又大了,老天爷好像把一盆水倾泻在了这座小镇上空,到处都是雨,豆大的雨点打着棚子,李泰山看着天空,又看了眼高歌。
“帮我杀了白衣剑,让我体面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