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晔国,南安城。
“陛下,娘娘那边来了人请您过去,说是明日便是立冬,今夜欲与您一道用晚膳。”
文毓负手而立,正于渐凉的夜风之中,远眺着天边的星河点点,却忽地听贴身随侍上前禀报。
“替朕回绝了吧,就说朕身体不适。
另外,将刘穆传入殿内来,如无朕的允许,旁人不得入内。”
文毓微微侧过身,夜幕下背光的剪影看起来挺拔而冷峻,那随侍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吐出一句话,语气仍旧似寻常般温和。
“是,奴才明白。”
这随侍得令退出内殿,心中不断地犯起了嘀咕,心头越发觉着他们这圣上与那刘统领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而这关系却是不可言传,否则,正常的男子怎会放着一个美艳无双的女人不顾,而成日与另一个男子待在一处?
这随侍行至内殿门外之际,便飞快地甩了甩头,将此想法甩出脑海,生怕自己一个嘴快,便将心中所想道出了去。
“刘统领,陛下请您进去。”
这随侍对候在殿外的刘穆恭敬地开了口。
“我知晓了。”
刘穆应了一声,便抬脚朝内殿而去。
文毓闻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便知是刘穆来了,于是并未回头,直接开了口。
“你父亲他近日身体可还好?”
“父亲一切安好,尤其是寻到阿姐之后,他的精神气比以往好了许多,劳公子费心了。”
刘穆依旧循着以往的称呼,唤文毓为公子,只是语气却比以往更加恭敬有礼,几乎不会再似以往那般言语之中有所僭越了。
刘穆之所以会多了这一份留心,便是得益于他前些时日方才认回的阿姐阿岱,若非她语重心长地出言提醒,恐怕他还是此前那般口无遮拦。
而文毓自是也敏锐地察觉了刘穆这一改变,却并未言明,只乐得他懂了这君臣之道。
“你大姐她去北辰国已有几日了?”
文毓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合眼发问一句。
“回公子,已有十余日了。”
“十余日了还未有半点讯息回传吗?”
文毓微微蹙眉,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确实暂未有消息传回。”
刘穆眼见文毓语气忽而冷冽起来,心头也是升起几缕忧虑,只不过他所忧心的却与文毓挂心的不尽相同。
他忧心自家阿姐的安危,生怕她会如父亲担忧的那般落入北辰歹人手中,而文毓所挂心的,便是何时才能开展他们部署好的一切计划,何时才能将心底的那份渴望真正据为己有。
原本他从未敢有所企及的事,却在阿岱日复一日,有意无意地提醒中,在他心底暗自生了根。
而这些时日以来,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常常一夜无眠,而每当安睡之时,梦中都会重演过去这些年他曾经经历的惨痛。
但惟一让他庆幸的是,梦到最尾处,总是会有一个或是身背弓弩,或是手持长剑的女子挡在他面前,对他回眸一笑,朗声一句:
“阿文,别怕,有我呢。”
他知晓,那就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那种渴望正在近乎疯狂地滋长,让他的心已然无法按捺。
那个曾经是他的救赎的人,他定要得到她,定要留她在身边,他才得以心安。
“你继续等她的消息,如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回禀。
另,即刻传我命令,去向西北边防,安阳边界以及北辰国姜禾县的先行队伍于三日后开拔。”
文毓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扫视过眼底的一片灯火,原本状如星子的亮光映射于他的双眸之上,却好似燃亮了通明的火光。
他曾以为这一生不过是为了肩上的重担而活,可当他坐拥整个南晔国后,才发现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她。
“这……公子,我们真的不再等等吗?等我阿姐回传消息,否则如若有何异状,岂不……”
刘穆终是未能忍住心底的疑惑,止不住开口询问。
“等?兵者,诡道也,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洛城的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天气恶劣,物资匮乏,正是我们出击的绝佳时刻。
再待阿岱计划一成,洛城成为空城一所,那时候,取那北辰君主之性命便似探囊取物。
这计划已是十拿九稳,你说,我们为何要再等?”
文毓转过身来,语气仍旧温煦似春风,但那君主独有的凌厉目光却忽地投向刘穆。
刘穆接住了那道目光,亦读懂了其中的不容抗拒。
君臣之道,恩以为报,君予臣恩,以死相报,刘穆不住地在心中默念着父亲的教诲。
他生而为南晔之人,生而为君主之臣,绝无道理不听君主所言,于是当即便朗声领了命。
“是!属下领命!定然在所不惜,助公子倾覆北辰!”
北辰国,洛城,琼玉殿。
入夜,殿外冷风萧萧,殿内却一派景明祥和。
高子阳在查清安阳穆府那两名仆从当真只是奉命前来洛城派送物资特产,而所谓南宫华夫妇私自离守之事也不过是他手下线人的失误之后,心头亦是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此事既然错在源头,那便与雅若毫无干系,她依旧是他能够信任的人。
而今,已是他连续宿在琼玉殿的第七夜了。
“雅若,明日便入冬了,这洛城很快便要归于一片沉寂之中了……”
高子阳揽紧怀中微合双眸的雅若,低声开了口,那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不具名的忧伤。
“总要有过一个冬天的沉寂过后,万物才能在春光重临之时焕发更加势不可挡的生机,世间万物如此,人也不例外。
陛下,您说是吗?”
雅若双眸依旧安然地合着,语气温柔,惯如往常,已然全无曾经对高子阳的畏惧。
她已经读懂他了,他不过是个从未获得过安全感的孤独之人罢了,唯一不同于寻常的,便是他还是个帝王。
高处不胜寒,尽管他身居高位,却只会比寻常人更孤独,更无可依。
而眼下,她既已做了他的枕边人,那她便愿为他纾解烦忧孤苦。
“你好似总能猜透我的心。”
高子阳微挽唇边,复又伸手挽起了她的发梢,一圈接着一圈,将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乐此不疲。
“知己难求,陛下应心悦才是,便勿要伤情于山河大地的沉寂了。”
雅若笑着打趣,却言不尽意,她当然知晓高子阳言语背后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知己难求,红颜难得,朕却红颜知己一并拥有了,确实该欢欣鼓舞才是。”
高子阳轻笑出声,他甚是喜欢此时的雅若,隐褪了平日里的端庄清雅,带着些女儿家独有的娇俏。
雅若也跟着笑,她也爱极了二人这般言笑晏晏的时刻,这一时刻,她经常会恍惚,恍惚以为她爱的人好似就是眼前人。
“不过朕并不喜欢冬天……”
笑语声罢,高子阳又突地开了口。
雅若知晓他藏在心底的心事也许是时候倾吐了,便未有开口打断,只是凝神静听。
果然,高子阳接着开了口。
“十几年前,朕险些死在一个漫长的冬夜中。”
雅若身子一顿,缓缓张开了双眼,眼中透露着惊异与心疼。
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试图用掌心的温度传递去她的慰藉。
高子阳垂眸一笑,接着沉声开口道:
“当日,宫中不知谁人查出了我的生母是为异族人,说她是魅惑人心的妖女,而我作为妖女之后,拥有与她一般无二的异色双瞳,定然是不可留的。
我在一个寒风的刺骨雪夜里被人灌了毒酒,丢出宫外,好在有人倾命相待,以换血之术将我救回。
待我毒性全解,被父皇的手下找到,重新接回到宫中才知晓,原来我的生母早就在我受害当日被人折磨至死,连带追随她的同族之人,一并被下了杀令。
至此,她全族上下五百余人,唯余不到数十人,而这数十人从今之后便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高子阳言语之中并无哽咽,目光瞧来悠远而平静,好似这一段曾叫他无数个日夜痛不欲生,辗转难眠的惨痛记忆并不当真属于他一般。
雅若听到此处,眼眶已然泛起了红意,眸中的潮湿水汽亦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手始终紧握着她的,一刻也未曾放开。
她从不知晓高子阳竟有着这般惨怆的过往,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初次发现他那异于常人的瞳色之时,他为何会那般无措与惶恐。
他怕的,不过是再一次被世人抛弃,所以才用残忍和无道来掩饰内心的脆弱。
诚然,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确实惨无人道,也并不值得更多的怜悯。
但,兴许她可以改变他的今后呢?
正在雅若兀自沉思之时,高子阳复又开了口:
“据说我的生母在死前曾对人说,她不喜死寂般的冬季,若是要死,便希望死在万物静美的秋日里。
所以我便将祭祀她的日子改到了深秋最美的时候,告慰她死都不能瞑目的亡魂。
不过,我却从未忘记她死于何日,每当冬日来临,我都会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从前的一切并未逝去,它们还在我内心深处肆虐。
只有待我亲手替她以及她的族人报了仇,将和从前有关的人一一除去,一切方可休止。”
高子阳说至此处,原本平静的眸中泛起了深不可测的恨意,那幽蓝色的光忽隐忽现……
雅若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却从他的言辞语气之中察觉到了异样,这是一种危险的讯号,她隐约能感受到他的恨意,他的意有所指。
她真的可以改变他吗?雅若在心底反问自己。
她不知晓改变他的胜算有多大,却依旧想要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