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城出来,赵宗汉高高兴兴地把皇帝对于甘奇进献产业之事的回复带给了甘奇,还有欣慰的话语:“道坚,怎么样?我就说官家不是那等人,岂能要了你这些产业,都是你多虑了。”
甘奇似乎一定都不高兴,反而眉头深锁,好似在沉思某事。
赵宗汉连忙又道:“道坚怎么了?这可是高兴的事情,证明陛下信任你,来日你定然还有起复之日!”
甘奇是真在思索,只是他思索的是怎么忽悠赵宗汉才好。
不久之后,甘奇倒是想定了,慢慢开口:“献甫,你觉得我头前为何能在朝堂大权独揽?又为何要在朝堂上大权独揽?”
“首先自然是你功勋卓著,所以能身居高位,其次便是你有远超常人的深谋远虑,众人皆服也!”赵宗汉倒也没有说假话,在他对甘奇那一点点的疑心尽去之后,便只有对甘奇的崇敬与惭愧了。
“功勋卓著而高位,这话没错。但是我要揽权,非是旁人皆服,而是我有意要如此!”甘奇答道。
“这道坚,你说得我有些不解了,有意要揽权在手?”赵宗汉多少有些惊讶,一是甘奇如此直白,二是赵宗汉还有自己的心理活动,也是难怪皇帝要怀疑,原道是道坚你主动揽权
“宗汉,我从嘉佑年入仕,历经种种,政务军务,可曾有过差错?”甘奇反问一语。
赵宗汉还真下意识回忆起了这么多年的许多事情,然后才摇头说道:“以往我还真没多想,你这么一说吧,还真是,以往我只觉得不论什么事情,只要道坚你来做,便是叫人一万个放心,如今再一想,道坚你当真比我想的还要了不起,事事洞察,事事能成,没有一件事情让人失望过。”
甘奇浅笑着,看着赵宗汉,又问:“我该自信吗?自信这朝堂上下,没有人比我更好,没有人比我更能决定军政诸事,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帮官家执掌家国社稷”
赵宗汉有些听愣了,这是甘奇的真心话?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自信,好大的
好像?好像又无法反驳,好像甘奇说的真是对的,好像真的没有一个人比甘奇更适合。
赵宗汉慢慢点了点头,这头点得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点下去。
“所以,我该如此自信?”甘奇又追问。
“该,便是这世间没人比得上你!”赵宗汉答道,理智让他如此答,情感上多少还有一点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一个人如此不谦虚,如此直白,如此自信无匹。
“所以,头前我才要如此独揽大权,却也万万没有想到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献甫,可惜吗?”甘奇一边唏嘘,一边紧着发问。
“可惜,道坚如此之才,却不能为国效力,实在可惜了”赵宗汉这话出自真心,朝堂没有了甘奇,赵宗汉都觉得不安心,以后朝堂大事,谁来做主?谁来做主赵宗汉都担心,唯有甘奇来做主,赵宗汉才不担心。
“献甫,你知道我头前错在哪里了吗?到底是为何让陛下如此猜忌?你知道原因吗?”甘奇今日说话有些唠叨,一个问题要换几个问法一起问,这是他故意如此,这是在加强对赵宗汉的心理压迫,这是给人洗脑说道理的技巧之一。
“我这问题,我真不好答,便也是难以答得清楚道坚,还请解惑!”赵宗汉此时其实有些高兴,因为不知有多久甘奇没有如此与他推心置腹了。
“因为,我不知取舍,明白吗?”甘奇还要故弄玄虚。
“道坚,还请直白说,你知道我,我这脑袋与心思,自是跟不上你的”赵宗汉是真想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了解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以后避免这种事情的办法。
“不知取舍,便是我太自以为是,太自信了,自以为自己一腔忠心,日月可鉴,便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赵宗汉越是着急知道,甘奇反而越是不急着给出答案,越是如此,越能显得这个答案的正确性与重要性。
“那到底是什么不知取舍呢?不知取舍何事呢?”赵宗汉完全被甘奇牵着鼻子在走,甘奇越是不给答案,他便越是急着问这个答案。
甘奇终于不卖关子了,慢慢说道:“我,甘奇甘道坚,既要在朝堂上大权独揽,又要带着枢密院的虎符四处调兵遣将,还要坐拥四海之豪富,这世间,哪里有人能如此不知进退?”
“道坚的意思是?”赵宗汉似乎明白了一点。
“我的意思是,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平衡,要想在朝堂大权独揽,便不能插手军务,如此世人乃至陛下才不会想得太多。若是要想插手军务,我便万万不能去碰钱粮,如此世人与陛下也不会想的太多,这话,你懂了吗?”甘奇的答案来了。
“哦我明白了,这朝堂之道,就在于平衡,家国社稷,军政要务,也在于平衡,道坚之错,就在于打破了所有的平衡我明白了。”赵宗汉其实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没有深入去想这个道理。
昔日他之所以也有一些担心甘奇,只是觉得甘奇权力实在太大,军中之人听他的,朝堂之人听他的,还养一堆军汉在京城了,不免让人多想。
但是甘奇说这一番话,自然不仅仅是说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这都是铺垫,铺垫到最后,甘奇才说出了最终目的:“献甫,明日你再去见官家,就说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家中众多产业进献内库,恳请陛下看在我一片忠心之下,如论如何也要收下。”
“啊?怎么又说道这里了?”赵宗汉对于甘奇话题转变的速度有些接受不过来。
“宗汉,你想我还有起复之日吗?”甘奇问道。
“想,自然是想,只要朝堂有你,便是诸事皆顺,万事皆宜,事事皆成!”赵宗汉答得言真意切。
“我也想再为社稷效力,再为官家分忧,我依旧还有自信,自信这世间无人比得上我。我得再入朝堂,所以我得把陛下的戒心全部打消,不留一丝一毫,只要家国稳固,些许钱财算得了什么?再说,我还要这些钱财做什么?我家中余财,早已够我几辈子花销了,只要能让我再为社稷尽忠,便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的平衡,你明白吗?”
甘奇一番话,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皇帝手下甘奇送的产业。
赵宗汉听得这一番话,立马恍然大悟过来:“哦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道坚你为何非要把家中产业都进献给官家了,道坚之谋,用心良苦了,教人汗颜惭愧。你是想把手中的钱财都送出去,如此便再也不会教人怀疑你在军中收买人心了,如此陛下必能无比安心。”
“不止如此,往后我若再次起复,也再不会插手枢密院之事,更不会再亲自带兵打仗,但凡军中与我关系好的军将,我都会一一安排他们调往闲职,如此,我再在朝堂之上独揽大权,必不会教世人与陛下起丝毫戒备之心!”甘奇是真的狠,狠厉无比。
这一刻,赵宗汉看甘奇的眼神都起了雾气,却也不答话了,只是微微摇头,略略叹息。
“献甫,怎么了?”甘奇还问了一句。
赵宗汉摆摆手:“无事无事,天下之人,忠君之心,不出你甘道坚右者,我心中感动,感动唉惭愧,我惭愧,我对不起你我赵献甫配不上你这个至交好友,我赵献甫唉”
甘奇拍了拍赵宗汉的肩膀,用坚定的一语说道:“进献之事,你定要帮我做成,否则来日我必无起复之日!但是也要顾忌陛下的颜面,不能让天下人指责陛下,所以此事,当三请三让,当五请五让,不论陛下拒绝多少次,你都要帮我一次一次去奏请陛下,还要帮我说服陛下。”
赵宗汉点着头:“道坚你放心,为了你的将来,我也定要把此事做成,定让你有起复的那一天!”
“大恩不言谢,今日我已备席,再饮!”甘奇抬手作请,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皇帝能收下甘奇这巨富身家,这是甘奇谋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不敢不敢,岂敢谈什么恩,都是我该为你做的,便是为你做了些什么,我才能少一些愧疚之意,道坚请,今日定要大醉一场。”赵宗汉话语说着,还躬身给甘奇作请。
两人作请几番,便也终究要入席痛饮。
另外一边,王安石见了无数人,发了无数的信件,把他心中所想的利害关系都一一说给众人去听,让众人暂时千万不要为甘奇出头,不要再去刺激皇帝。
待得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王安石才进宫而去,去见皇帝陛下。
皇帝见王安石,心情倒是不错,便是心中已然有了比较与观感,王安石已然在他心中是那个深明帝心的忠臣,司马光自然是那个不知轻重、一心结党的狗腿子文人。
拜见寒暄,王安石倒是不急着说话,只等皇帝发问。
皇帝自然会发问:“不知王相公今日所来何事?”
王安石才答:“陛下,甘相公”
答是答,但是王安石还好似有所顾忌的样子。
“有话直说,在朕面前还有什么好隐藏的,朕可不是那听不进话语的天子,朕早已立志,一定要成为像仁宗陛下那样的仁君,受天下万民敬仰!所以你我君臣之间,当同心同德!”皇帝赵顼大概是看到了他以后亲政的左膀右臂了,所以主动标榜了自己一番,大概也是希望以后王安石能当得起他今日这份信任。
“陛下,那臣就直言了,甘相公当早早出京为要,不可久留京城!”王安石这么说自然有这么说的道理。
道理很简单,两个冤家,只要离得近,一定会互相不对眼,常常出幺蛾子。离得远了,矛盾自然就缓和了,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想念之感。
王安石担忧的事情大概只有一类,比如往后甘奇对朝堂之事发表了一些什么不同意见传到皇帝耳边,又或者皇帝说了一些对甘奇不友好的话语,又传到了甘奇耳边。
这种事情不可避免的,唯有甘奇先走了,两不相见,说什么做什么也互相不知道,如此最好,这样才有助于王安石带着人帮助甘奇与皇帝修复关系。
只是王安石话语一处,皇帝赵顼反倒沉默了,心中在犹豫要不要与王安石来一场交心之言,毕竟赵顼还顾忌自己身为天子的脸面,不想真的轻易表现出自己是那个坏人。
王安石还怕一点,怕甘奇自己沉不住气,到时候联系一堆人与皇帝对着干,一旦如此,那甘奇与皇帝之间的结就永远打不开了,只会越来越深,后果不堪设想!
倒是王安石更加直白:“陛下,甘相公之名望,如日中天,这京城实在久留不得,当早早让甘相公出京去,如此平息各方议论与争夺,稳住朝野局势,百利而无一害!”
王安石说得这么直白了,皇帝终于不矜持了,只问一语:“王相公当真这么想?”
“为了朝野平稳,为了社稷安稳,必须如此了。”王安石笃定非常。
“好!王相公果真乃贤良忠臣!”赵顼大喜,大喜的就是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帮手了,一个毫无间隙的支柱!
“陛下谬赞”
“那依照王相公所想,合该让甘相公去何处呢?”赵顼抛出了难题,这题太难了,他自己都做不出来,王安石算是出现得太及时了,希望王安石能把甘奇安排得妥妥当当。
王安石似乎早已想好了一般,直接答道:“陛下,不若让甘相公去洛阳吧!”
“洛阳?”赵顼似乎有些不满意,因为洛阳也不太远,那里也是文人的聚集之处,甘奇去了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陛下,洛阳有三好。”
“哪三好?”
“第一好,繁华之处,享乐之处也,甘相公以往便爱好词曲乐音之道,也多流连风雅之地,时不时也贪几口杯中之物,所谓玩物则丧志,当投其所好。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不至于在荒蛮之地过于生恨。”
“第二好呢?”赵顼在王安石停顿之时立马发问,这第一好倒是有些道理。
“第二好,洛阳文风鼎盛所在,文人士子众多而且昔日里,洛阳学派与甘相公还多有嫌隙,甚至互相有怨,此去,文坛争锋,理念切磋,便也是羁绊心思的办法,也利于甘相公治学!”
“好好好,此第二好甚好!”赵顼连连叫好,事已至此,他再也不在王安石面前掩饰丝毫。
“这第三好,便是洛阳乃中原腹地之处,离边镇远”王安石这一句话,就已经代表了意思所在。
离边镇远,那自然就是离军队远。
“嗯甚好!”赵顼这回彻底满意了,彻底被王安石说服了,却是又问:“那该如何如何让甘相公去洛阳呢?”
王安石也毫不思索:“臣会进言,既然甘相公执意致仕享福,那便让甘相公去执掌洛阳学宫,近来洛阳学宫出了无数反对朝廷诸般改革之言,让甘相公去洛阳府学,便也是为国分忧。”
王安石的意思就是坏人我来做就是了,陛下你就点个头即可。
当然,王安石更深沉的意思就是给甘奇找一个舒服且离京城近的地方,方便联络,说不定哪天说回就回了,来去几天而已,洛阳一直是大宋朝退休官员最好的去处,甘奇这里也不例外。
赵顼很满意王安石安排的这一切,却还说道:“王相公,让甘相公离开京城,实非朕所愿也,若甘相公执意要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
这话不是赵顼在虚伪,而是在交代王安石,要多请奏几次,皇帝也会多挽留几次,最后无可奈何才会答应下来,如此能照顾到皇帝的名声。
王安石自然懂得,躬身拜下:“臣遵旨!”
赵顼欣慰地点着头,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话都不必说明,王安石已然会意,完全不像司马光那个又臭又硬又自私自利的家伙。
“那臣就告退了。”王安石躬身不起,往后准备退去。
“王相公有事无事,当多来宫内走动走动,多多教导朕治国理政之道。”赵顼礼贤下士一番。
王安石再答:“多谢陛下厚爱。”
王安石慢慢退出书房,到得门外,轻轻扬头,看了一眼落日斜阳,也是叹息一声,方才迈步走远。
夕阳在下,御史台内,反倒一片人声鼎沸。
司马光站在台前正是喋喋不休:“今日台谏两院皆聚于此,想来事情诸位皆已知晓了,诸位不知晓的我也说说清道明了。君之不明,臣子之罪也!诸位皆是御史言官,皆是清流人物,前有我大宋几代明君,后又子孙万代仰望,陛下之错,错在你我,错在你我食君之禄,却不担君之忧!我等还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还有何脸面为后人做出榜样?”
“司马相公,天子此举,实在昏庸至极,不仅要把甘相公赶出朝堂,还要夺甘相公家产充公,若是此事让天子做成,必当遗臭万年!也如司马相公所言,我台谏二院也是罪不可赦。如何应对,便听司马相公一言!”这位说话的名叫范纯仁,刚刚升任为几个同知谏院中的一员,他是先贤范文正公范仲淹的次子。
范文正公之子如此一言,立马引得诸多谏院之人开口。
“司马相公,此般已是紧要关头,合该众人合力劝谏!还请司马相公执笔,我等皆附名其上!”
“诶!还执什么笔,到得如此紧要关头,合该死谏以力挽狂澜!不使陛下一错再错!”
“对,我等皆往皇城而去,跪拜而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时御史也有人出言:“还是要司马相公执笔的,合该弹劾殿前司指挥使赵宗汉,诸位想一想,陛下虽然不算年幼了,却也是年轻人,他哪里敢轻易做下如此决断,必是那赵宗汉在陛下身边谄媚谗言,定不能饶了这厮,定要联名弹劾他!”
“君侧有奸啊,君侧有奸!妖孽之人,必是赵宗汉!如此奸佞之徒,定要弹劾下狱,带到御史台受审!”
“司马相公,你说句话吧!”
司马光看向了御史中丞吕公著,吕公著自然是支持司马光的,因为他也是清流人物,更与司马光关系甚笃,直接开口:“司马相公,此事着实是陛下做得不对,若是真如此行事了,天下人心,怕是要失了大半,官家必然受全天下之人的诟病,有伤国体,更伤国本!”
司马光终于开口:“好,弹劾赵宗汉的奏折还请吕中丞执笔,我等皆附名。明日无朝会,但是明日大早,诸位还请到此相聚,一起往皇城请命,哪怕是死,便也是为人臣子的本份!圣贤教导千年,历朝历代皆有榜样于前,今日到得你我肩负使命之时,还请诸位尽忠职守,司马君实在此拜谢!”
“司马相公说的哪里话,皆是我等言官本份!”
“司马相公放心,下官明日大早,定在此等候!”
“相公放心!”
此时的甘奇,却在家中与奸佞之徒赵宗汉喝得酩酊大醉,大醉之后还踉跄着送赵宗汉出门上车。
待得赵宗汉在车内连连挥手作别,甘奇才慢慢踏步进门。
甘霸上前来扶,却见甘奇微微摆手,仰天去看,月色正是皎洁,轻声一语:“风起云涌啊!”
这京城,正是风起云涌!
唯有甘霸答了一语:“大哥,天气好着呢!”
甘奇微笑着点点头:“好天气,那就换个词吧,暗流涌动啊!”
“大哥,你是说明天要下雨?我看不像啊,没什么云!”甘霸也抬头在看。
“对,明天不下雨,只是有得忙,不说了,早点去睡,明早定然有一个大场面!”甘奇说完,负手往前,直去正房,养精蓄锐。
到得此时,甘奇这盘大棋,已然露出了整个棋盘!
只是这棋子,还得一步一步去落,一直到翻盘大胜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