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也不用寻什么黄道吉日了,甘奇这边一众家眷,几百断手断脚的老卒,带了一笔余钱,虽算不得轻车简从,但也并无多少长物,连车驾都没有几辆。
司马光就是真正的轻车简从了,年纪也不小了,家仆姬妾什么的,该遣散了遣散了,该送人的都送人,该卖的都卖了。
两人结伴,便是要往西出城,去洛阳。
只是司马光没有想到,双方刚在甘奇家汇合,便立马有各处民众赶来,倒也没有什么吵杂,民众们就是看着,看着车驾慢慢起步,看着军汉打马往西。
甘奇挑起车帘看了一眼,便也不再多看,同车而坐的还有司马光,他却时不时挑起车帘去看。
沿路之上,无数人聚集在路边,皆无大声之语,有百姓,有士子,兴许也有官员与军汉。甚至还有商户。
甘奇给这个大宋带来的东西,太多太多
往大了说,作为一个国家,无比的尊严与荣耀。往小了说,作为一个国人,无比的自信与自尊。
细分来收,比如作为一个官员,是对于过去的扬眉吐气与对未来的憧憬向往。对于一个士子来说,是那一腔的热血,以及君子的榜样。对于一个军汉来说,那更是整个群体地位的提升,直接关系社会地位与日常生活的改善。
甘奇给这个大宋带来的改变,实不能一一说得完,只是以往不显,只在一种朝气蓬勃的气氛里,今日甘奇要走了,一切陡然就显现出来了。
不得多久,送信之人早已有了人山人海的架势,一路之上,围得是水泄不通,头前还有军汉驱赶阻路人群的呼喊,也不客气,谩骂也有,甚至推搡也有。
一队人就这么走着,终究还是出了城,司马光还去挑车帘,却也没有想到,出城之后,依旧还有无数人跟随相送。
甘奇一直面无表情,闭眼假寐,好似休息。
司马光却不知为何忽然老泪纵横,说道:“甘相公,人生如此,足矣啊!”
“此言何意?”甘奇问道,并不睁眼。
司马光又挑起车帘:“甘相公且看,已然出城好几里了,却依旧人山人海相送,虽然无人呼喊什么话语,却是百姓心中如明镜一般,知道是非对错。当官当到这个地步,岂能不让人感动?甘相公当真是我等为官的榜样,更是后代学子应当孜孜以求的榜样!下官每每想起一些与甘相公的往事,便也觉得惭愧不已,愧对圣贤啊”
甘奇摆摆手,笑道:“人生几何?终究不过一碗饱食之饭,一张卧榻之席,再加几抔黄土。若是不死,那就得做事,若是死了,便也甘休!”
“相公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只可惜了只可惜了可惜啊!”司马光惆怅不已,更有心痛,正是大施拳脚之时,却要急流勇退,更还有憋屈其中。
“去了洛阳,君实兄准备做些什么?”甘奇问道。
“做什么?以往倒也想过,而今却也正好,便是修史。”司马光答着。
“我给你起个书名如何?”甘奇说道。
“如此甚好,相公请”司马光欣喜不已,修史是一件巨大的工程,要把书籍翻遍不说,还要呕心沥血来整合,虽然是一家之史言,却也要有众家之积淀。
“资治通鉴!”甘奇笑着。
“好好好,资治通鉴极好,资为助力也,治为治理也,通便是上下古今,鉴为镜也。此书若成,必将为后人治理天下之助力借鉴。”司马光自然对这个书名极为喜欢,连连击掌交好,完全一扫刚才之阴霾,仿佛又起了大志向。
“人活着,就得做事。”甘奇笑着。
“对对对,随着甘相公,便让人永远有这份做事之心,永无止境。”司马光如今,是真的完全对甘奇只有敬仰敬佩。
也不得不说,甘奇在对待司马光这一类人物上,用对了办法。布局这么多年,每每应对司马光,甘奇都是绞尽脑汁,如今真的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却是司马光陡然又问甘奇:“不知相公到得洛阳,准备如何消遣时光?”
“讲学!”甘奇毫不避讳。
“讲学?也是,相公可是胡子衣钵,本就该是治学之大才,以往还兼了太学的官职,想来也一直没有机会真正讲学,如今倒是不负胡子重托啊”司马光笑着,陡然间似乎也觉得这种日子极好。
也到了真正要全面传播一些思想的时候了,而今甘奇已然完全获得了司马光这一派保守人物的接纳,还有司马光这个洛阳学派领头人的背书,已然不必要再去多在意太多的忌讳。
甘奇这最后一把,那是富可敌国轻易舍,权倾天下等闲看。
如今谁还敢说甘奇不是君子?
如今谁还敢说自己比甘奇更忠君爱民?
如今谁还敢说自己比甘奇更懂治国理政之道?
如今谁还敢说自己比甘奇更懂谋略大局之法?
甘奇要讲的学,自是不可能与胡瑗一样,终究还是要夹带自己的私货的,传播思想这种事情,也要讲究策略,得顺毛捋,不能强行灌输,夹带私货这种事情,甘奇自是熟练非常。
司马光与甘奇一路走,一路聊,聊天南海北,聊寰宇地球,聊南征北战,聊家国大义,聊君子之道,聊古往今来
却也时不时还会挑起车帘看看外面,说道:“相公,当真教人感动啊,这一路之上,但凡听得相公车驾路过,各地百姓必然结伴而来,相送数里不回,却也不吵闹,不打搅每每看到这般景象,便更坚定了我前进之路!”
“不要再挑车帘了”甘奇如此说了一句。
司马光便把车帘放下,心中了然,便是知道甘相公看着百姓如此,必然心中更加郁结难受。
这也让司马光也跟着难受不已,昏君啊,当真昏君!如此下去,必然人心向背
“唉”司马光一口大气叹息,闭目而去,也沉默了。
洛阳城,要到了。
城内早已收到了甘奇与司马光要到的消息,无数人出城而来,官员领头,士子在后,百姓人山人海。
城门之处,已然水泄不通。
甘相公的车驾到了,只是并不下车,也不见人。
司马光下车而去,先与众多官员士子百姓见礼,然后开口:“诸位散了吧”
“司马先生,甘相公缘何”先说话的竟然是洛阳程颐程正叔,不仅他先开口说话,脸上还带着些许心虚与歉意。
司马光看了看程颐,说道:“正叔啊,我知你着急所谓何事,不必如此,甘相公何等人物,岂会与你计较一些以往的小事?日久方能见人心,往后甘相公会往学宫去任职,你便多多帮衬就是,此时倒也不必着急”
“那甘相公此时不来见我等了吗?”程颐又问,这么长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甘奇的形象早已大变,特别是离京这件事,是非对错已然就在眼前,程颐岂还能如以往那般高傲自大?
甘奇做出来的事情,就足以证明一切,比什么说法想法都有说服力。
程颐心中已然有了愧疚,这也与他年纪越来越大有关系,读书君子,自然就有读书君子的好处,越是保守,这种好处就越大。
“正叔啊,以后有的是机会。这般场合着实不好,这若是传到京中去了,那岂不是你明白吗?”司马光自是为甘奇着想,也知道甘奇一路来从不露面与人接近的原因。
避嫌很重要,皇帝本来就起了猜忌,此时甘奇若是再不避嫌,还要与百姓军民官员亲近,那岂不是更加让皇帝猜忌?
程颐听懂了话语,连忙躬身一礼:“是我等思虑不周,还请司马先生恕罪,也请司马光先生代为向甘相公转告我等的歉意,这就散了去”
说完,程颐再次一礼,带着学生就回学宫。
一旁还有众多官员,听得这话,更是清楚明白了,便也行礼之后,往府衙而回。
然后就听得军汉开始驱赶百姓的声音,洛阳百姓倒也不那么难以驱赶,左右之间就让开了路。
车驾入城,自然有人带路去朝廷给甘奇安排的宅子,或者说是王安石给甘奇安排的宅子。
司马光倒是没有这待遇,还得自己购置住宅,二十来亩的小宅,当真是小宅,取名“独乐园”,其中主宅就有五亩。
宋朝园林之盛,已然到达历朝历代的顶峰,司马光这座宅子,还真只是小宅,就在城外不远,也是他故意如此,他显然颇有点心死丧气了,有点一心修书治学的想法。
甘奇的宅子,自然也是不要给他享乐用的。
到了新家,赵宗兰却反而更加高兴了,带着一种女眷与小厮军汉们开始收拾家园,甚至还种菜种麦种药,也养牛羊鱼虾
显然赵宗兰是有在此终老的预想,还出门而去,准备买一些姬妾回来,丝竹管弦的,唱歌跳舞的,也要有一个晚年享受。
其实也还有赵宗兰心中的愧疚,替她赵氏娘家的愧疚。
家才刚安,投书拜帖之人已然开始络绎不绝,洛阳这个保守派的大本营,与其他地方自然不一样,君子遍地走,一砖头能砸死八个。
君子自然管不得什么朝堂争夺,要的就是清名人间,正值甘相公落难,岂能不来展示一下君子气度?
只奈何甘相公并不会客,谁来也不见,门房之处,投书拜帖一应不收,还有一个肥胖巨汉骂骂咧咧赶人走。
这肥胖巨汉口中还有浑话:“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狗屁,害我家大哥还不够?还要来害人?走,都走,你们这些小鸡崽子,爷爷我一巴掌能拍死十个”
“唉这位这位兄台莫要如此,我等皆是仰仗相公之名,想要拜见聆听教诲,你便去通报一二,相公必然是要见我等的。”
“是啊,你莫要如此骂人嘛!”
“我大哥说,在这洛阳,一定不能见客,见客便有危险,我大哥只在学宫里见人,想上门来的,一应阻拦。你们这些狗屁,就是来害人的,滚,都滚”浑汉拿着未出鞘的刀,左右来回恐吓着。
“这”
“这是何等道理?”
“诶我唉我倒是也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说呢?榆木脑袋,这还不懂!走吧莫要给甘相公添麻烦了”
“怎么就是添麻烦了,把话说清楚”
“到得无人之地,我与你细说就是,在这里说不得。”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啊大丈夫光明正大,磊落无私,天下朗朗,有什么不能说的?”
“唉官家猜忌啊官家猜忌懂不懂?若是甘相公门庭若市明白吗?不能门庭若市,只能门庭冷落,明白吗?我还说得不清楚吗?”
“啊?这我还真未想到这一遭”
“这这这气煞人也!”
“我懂了,你的意思就是说官家猜忌相公,所以相公唯有如此对待我等?以免落人口实?”
“唉走了,懒得与你们这些榆木疙瘩多言,只管走就是!”
“朗朗乾坤啊,日月昭昭,昏庸,昏庸!”
“就是,当真昏庸!”
“你们这些人,岂敢在此胡言?就算要说,那也得私下里说,岂能在甘相公门前胡言?连累了甘相公,就趁了你们的心意?”
浑汉又是拿刀来赶:“滚,滚蛋滚蛋,狗屁东西,祸害,都是祸害!谁再敢上门来,爷爷我一定手下不留情,打死你们。”
“兄台不必动怒,我等也知你忠心着急,我等自去,你也好生护卫,莫要让相公出了差池!”
“是极是极,你这人看似凶恶,却也一片忠心,莫要懈怠了,时刻护卫好相公安危。”
“还要你们这些狗屁来教爷爷?我甘霸何等英雄好汉?快走快走”
“原道是甘霸甘将军,哈哈着实一条好汉,就此别过!”
“别过,告辞了!”
“我等自去学宫等候,还请甘将军带一语,请甘相公早早来!”
“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