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问:“小柳担心凉州,担心大晔的国运么?”
我点头又摇头,军情和国运之重,哪里轮得到我来担心呢?不过所念之人皆与大晔命途相系,惊忧之下,生出良多,无可奈何……
先生合上医典,掐了掐眉心,沉吟道:“小柳,有许多事和理,原不该我来说与你听,即便非要我说,也不该在你这个年纪。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倘使没碰上我,在柳家安稳做个金枝玉叶,断不会受此烦扰。”
“遇上先生,是我的三生有幸。”这是肺腑之言。
先生抚了抚我的头,良久道:“小柳所言,是你的真心,先生所言,却是我一点私心——做长辈的,不管外头多少风霜,总希望自家孩子一生平顺,女儿尤为如此。”
“你生在名门,家族香火长过南晔。南晔知道么?献康之乱后,也只大晔管自己叫大晔啦。你祖父外祖皆为朝中忠臣良将,半生鞠躬尽瘁,方换得这一晌偏安。沈柳两家不都代代如此?柳兄、远至兄不都身负惊世之才?”
“可须知这国之时运,非一人能救,亦非一人能阻。”先生定定看着我,“老朽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告诉你一人势单力薄,难改家国之命,更不是告诉你女儿家不涉朝堂,莫要生出多余的忧虑。而是……”
先生欲言又止,收回目光转而浅浅苦笑道:“罢了,是我糊涂,十几岁的年纪,听老朽这一耳朵大空话,我自己又懂什么呢。”
我还想再问,阁外忽响起一阵敲门声,伴着少年恭恭敬敬的问话:“先生,柳姑娘,你们在此处吗?”
正是庄主之子姜泷,跟烛姐姐一般年纪,这几日有劳他处处照顾。先生应了声,请他入阁来,他却说不必,就是来通禀我们一声,他父亲带人回来了。
我忙搀先生起身,他口中道:“那有劳姜小公子快带我们前去相见。”
一串爽朗的女孩笑声却陡然入耳,还说着“不必了,我先来瞧先生和之蓁啦”,阁门推开,果然是烛姐姐带着阿银进来了。
她这几日想是歇息得并不好,眼窝隐约现出些乌痕,眸子却依旧亮,问她一切可好,她道:“都好都好,解佩山庄的马快,到巡防大营就遇见骁骑营的兄弟了,带着郑兄先见了师父,又见了沈太尉,圣上即日就发了兵。这时节估摸着郑兄在回益州的半路上了,他们这群人的心血,也总算没有白费。”
先生点头,又道:“忘了让小友你捎一两句话给远至兄,老朽于你们几位的父母长辈皆有愧啊。”
“哎哟您别呀,老太尉还说多亏有您在呢,这不就是他派了车马接我们回京都?说不准过两天就要找您喝酒压惊!”
“外祖派了车马?”我有些惊喜。
“喏,庄外候着呢,沈四郎也来啦。那木头哇,被请进了正厅,老庄主一听他是顺义将军的幺子,正拉着问这问那呢。”烛姐姐眉眼一弯,“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阿银拜师——这趟原本可不就为此而来么。先生您看,老庄主他们都在,山庄又立了大功一件,不如趁着这个好时机,您出面开个腔,给阿银寻个师父?”
阿银脸色沉得很,对拜师这事儿远没烛姐姐有兴致,先生自是抚须称好,道:“老朽已跟姜兄提啦,他知道阿银年纪虽小却自有过人之处,也是愿意留的。”便由姜小公子带着往正厅去。
但见沈四表哥在厅中坐立难安的,接个茶、回句话就要起一起身,见我们来了方松快些,就欲行礼辞别。烛姐姐拉住了他,先生领着阿银上前去,又把拜师提了一遭。
老庄主打量了阿银一阵儿,笑眯眯道:“方才听吾儿说,他路上见过赵家两位小娃娃喂招,赵姑娘师从沈将军自是不弱,这位阿银小娃娃嘛,若是泷儿同岁,怕是打不过他的。”
姜小公子垂下头来,庄主拍拍他的肩,朗声道:“阿银小公子资质甚佳,泷儿是我教出来的,功夫比不上,这也没甚好遮掩的。只是小公子好好一块璞玉,我有心琢磨,却也无力传授,怕浪费了他。”
这般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赞他“璞玉”,阿银也始终无动于衷,烛姐姐却急了,耷拉着眉眼,苦脸躬身试探:“姜老前辈,姜庄主,你们这是……不愿意要他?”
老庄主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非也非也!若阿银小娃娃愿意,吾儿教不起,那便老夫来教!”遂对着阿银问:“小娃娃,你可愿做老夫的关门弟子啊?”
阿银抬头,直视着老庄主,一时没有答话,烛姐姐忙推他下跪拜师,口中嚷着“你这小子哪里来这样好的福气”。
我们也都称好,阿银定定看了烛姐姐片刻,旋即伏地长拜。武林里拜师没有诸多讲究,敬茶却是不必,这拜师礼就算成了。
姜庄主拊掌笑道:“如此一来,泷儿倒多了位小师叔,赵家姑娘也可放心随着沈将军西行啦。”
西行?随沈将军?
见我们面色有异,沈四表哥转头看向烛姐姐:“阿翦,你没同之蓁和先生讲吗?”
阿银送我们的车马送出山脚下一两里,我掀开帘子看了良久,眼瞧那身影愈来愈模糊,最后朝他招了招手,没等喊出一句“你快回去罢”,就被烛姐姐一把扯回了马车内。
“之蓁啊,你快别看啦,怎么比我还舍不得他。”这马车宽敞,只我和烛姐姐两人,她摸了个垫子来,仰面躺着侧过头来问。
“我没想到,你刚从巡防大营回来,就要去北疆了。阿银他平日里也就只听烛姐姐你的,你这一走……”
怪不得这次从营中回来,阿银脸色就不大好看,拜师时也有些不情不愿的,我还道是他性子使然,却原来是知晓烛姐姐要离开京都,恰好趁着拜师将他托付给解佩山庄。
“嗨,又不是把他丢在那儿一辈子不管了,他是我弟弟,早晚要回来接的。跟着这样的师父在这样的地方学些本事,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我问:“阿银就没要跟着你去北疆?他还送了你一路呢,你都没去瞧瞧。”
“他当然要跟着,那不是胡闹吗?他才多大一小孩儿?跟着去那算什么?我当然不能瞧,去瞧的话他又当我心软了呢。”烛姐姐叹了口气,又凑过来看了看我下巴上的伤,“你这儿该上药啦,别光顾着操心我们,自个儿也上点心,药呢?拿来吧,我给你抹。”
我从兜囊里摸出个小药瓶递给她,她朝马车外大喊一声:“四哥,干净的帕子有没有?扔给我一条?”
过了半晌沈四表哥才讷讷回道:“我哪里会有帕子这种物件儿?你不如问问之蓁?”
烛姐姐手扒着窗沿,头伸出车外对他说,我还能不知道之蓁吗,她的帕子在杜鹃岭早用光啦。
沈四表哥无可奈何,找人寻了块白棉布给她,她眉眼弯弯地笑着谢过,沾了药膏往我下巴上上药。
她的手很轻,想来要帕子也是知道我爱干净,我心中一暖,垂眸问道:“烛姐姐,你非去不可吗?是皇上下了令?”
“他?他老人家才没空管我呢!我连人一根毛都没见着!”
“怎会如此?你没有随那位‘郑兄’面圣吗?”
“哎哎别乱动,”烛姐姐朝我下巴吹了口气,“没有,我带郑兄见了师父他们,剩下的都听你外祖安排。他还特意嘱咐郑兄,在皇帝跟前儿莫要提及我们几个,只说是受解佩山庄相助。其实我也懂,他们怕这里头水深,是福是祸难测,解佩山庄家底儿厚势力大不怕什么,我们几个却不同。”
“你不会是自请出征的吧?”我皱眉道。
烛姐姐抬眼望我,笑道:“哎哟,怎么会?我可没之蓁你想的那么精忠报国。这不我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预备拍拍屁股带着阿银回来找你们,突然就被我师父揪住。”
“说皇上下旨,巡防大营的楚将军和沈大郎为前锋,即刻奔赴益凉,他领军中路,回骁骑营点兵后出发,此后或许会长镇北疆。”她大约回想起沈舅父说这话时的模样,眸子里又闪起了光,“师父是顶有把握这仗能赢的,他又递给我一块军牌,说是我应得的,问我可愿随他去守北疆。”
大晔自贞武大将军后,朝堂之上还未曾出过什么女子担任的文官武将,这军牌看似不重,实是沈舅父对烛姐姐的希冀。
她接着道:“我脑子一热当即答应啦,这不回来接你们才迟了些。不过啊,倒因为迟,才瞧见件有点……古怪的事儿,周杞那帮同伙——益州州牧麾下其他追兵,到巡防大营向圣人请罪来了。”
“请罪?那不是自投罗网么?”我愈发不解。
“嗯,本以为他们要反咬一口,谁知竟真给皇帝呈上一封罪己书,益州州牧的亲笔。写的啥我是见不着,但听说对郑兄所陈罪状倒是供认不讳。”
“啊?”我这是打从心底里既惊且惑,“我还道……”
我还道那益州州牧既为叛举,勾结西北诸国已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郑元念及旧主之恩,不愿点破罢了。可如今他主动呈上罪己书,又是为哪般?
沈四表哥敲了敲马车,烛姐姐掀了帘子问他有何事,他咳嗽两声道:“阿翦,你说的这些现今尚算是军机要事,虽对着之蓁,也该守口才是。”
烛姐姐便十分夸张地双手捂紧嘴巴,眨眼示意他自己不会再多言。待放下了帘子,她又悄悄对我说:“我比起沈四郎觉悟是差点儿,啧,他耳朵怎么那么灵?以后去北疆也有的唠叨听喽。”
言罢翻身躺在了垫子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那年凉州的祸乱终是被舅父平下,晔帝加封他为大将军,钦赐“镇北军”之名,令其守北疆以定余波。
凉州州牧李钊殉国,奉为英烈,虽尸骨无存,仍按国礼厚葬之。益州州牧唐懋林延误军机,截杀忠臣,是为叛国之举,夷三族,得万年骂名。
自此后,晔帝推新令,收各府兵权归京师,天下再无州牧,刺史代之。
可为何前锋奔赴凉益两州时,见唐氏已然出兵驰援凉州,后不为己辩,认罪伏诛,恐怕下笔的史官也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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