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允带我呼哧呼哧一路跑到座砖红瓦绿的气派府宅前,给我看愣了眼——这红底金字的大门匾我还能不认得?可不就是端王府么?
人正门不走,侧门不进,做贼似地鬼鬼祟祟绕到宅子西北一处不挨街不见人的偏僻角落。
我双手抱臂,盯着那两人高的院墙问:“合着殿下说了解了解,就是来您家瞧瞧哇。这怎么着,堂堂端王爷放着大门不走,是打算爬墙?”
陆昭允倒是干干脆脆已经开始四处摸着石块儿垫脚了,哼小曲儿似的答道:“可饶了我吧阿翦,这几天钦天监和皇后娘娘派来的宫人都忙着料理合卺宴呢。若带着你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教他们瞧见了,‘婚前私携女子入府’或‘婚前私携王妃入府’,这俩哪个传到宫中去,都不止是不大光彩这么简单呐。”嘴上说着不简单,心情俨然颇为愉悦。
“再者,与你同爬自家墙头,岂不妙极?”他垫好石头拍拍手,回眸一笑。
这是什么特殊癖好?我们端王殿下的心思,可真不是常人能揣度的哟。
我没答话,朝他耸眉一拱手,三两步轻奔助力,拔足沾过墙根儿,便腾空而跃,顷刻间如履平地般踩在墙檐之上。随即好整以暇地屈膝蹲下,眯缝起一只眼,以环首刀刀柄指他,示意他赶快上来。
陆昭允低声称赞几句,试着踩了踩石块儿,觉得脚底稳当了,还真三下五除二唰唰爬上了墙头,姿势虽不甚好看,胜在干净利落。
我心道:不成想端王爷既会顺绳下溜又会往上爬墙的,干过的浑事儿不比我少吧。
脚沾了地四下里打量,是个挺大的马厩,里头干干净净,却是半个马蹄都不见,就听陆昭允在我耳边呱唧:“这是后院,阿翦你不是喜欢马么?后院这马厩可大啦,原先我没怎么收拾过,近来叫人好好清扫了一番。等你住进来之后哇,想养多少匹便养多少匹……”
我侧头问他:“你怎知我喜欢马?”
他神秘一笑,拉着我边走边答:“如果没有点门道摸索你的喜恶,那我上门提亲未免也太不诚恳了。”
得,就不该多嘴问。
这人自然熟门熟路的,带我三拐两躲,避开进进出出的奴婢侍从,穿过几座庭院厅堂。处处算不上富丽堂皇,但院院落落疏落有致,花绕香盈的,还都起了个颇具诗情画意的名字,什么“芷兰阁”“揽月亭”“海天一色”啦,足见主子那庸风附雅的调调。
“主子”端王爷今夜却跟个小孩儿似的,浑没那份惯常端着的悠然,左闪右藏之间,每到一处就要对着我叽叽喳喳絮叨上几句,从小院种了什么花草讲到亭台名字出自何典故。我虽听得敷衍,竟也不觉烦。
沿着青砖黛墙行了阵儿,仰头瞧见一块书着“三苦轩”仨大字儿的匾额,陆昭允就轻推房门,领着我拐进屋去。原来是间书斋,四面均挂着满墙的字画,乌木架上古籍新册、方砚玉器琳琅满目,桌案中方方正正摆了一叠故纸青宣,笔墨尚搁置在侧。
心说要是来带我看你博学多识那大可不必,谁知人利索地点上一盏小烛台,把那堆故纸青宣往桌边一撂,在底下翻了个七凌八乱。
不待我问这是作甚,他乐滋滋地摊开张画卷叫我凑近细瞧。烛火昏黄如豆下,但见画中一人高髻武服,腰佩长刀,神姿虽英武,却身量纤细,目有秀色,显然非是男子。
娘的,这人竟还……画了我的小像!
我抬头看向陆昭允,他亦低首看我,眼角眉梢挂满了浅浅笑意。更要命的是,这回不光嗅得到他衣料间的熏香,连俯仰之隔的鼻息都依稀可闻,害我心下空如白纸一张。
这暧昧不明的烛火是怎么回事!赵翦你留神啊喂!
此时此刻腹中两声不合时宜的“咕咕”叫唤,将我这奔到悬崖边上的心猿意马陡然拉将回来。
陆昭允放下小像瞧瞧自己,转而问我:“阿翦你饿了?”
废话!我不是馄饨才吃了小半碗就被你拽走了么?
“走!带你尝尝端王府的东西!大厨是御前退下来的,手艺堪称绝妙!”他墨眉高挑,又一溜烟把我拽出了三苦轩。
进了间小灶房后,人家便开始兴致盎然地四处翻弄灶台、笼屉和食盒。偷自家东西的少见,偷自家东西偷得这般开心的,那更是世间稀有。
陆昭允先后给我踅摸出了整只醉鸡、几碟子精致点心和一碗尚且**的银耳羹汤,直接摆在地上,拿了俩草垫来,随意盘腿而坐,也不顾那白衫子免不了沾上满地的灶灰。
或许好看的人都顶饿——先前那馄饨他都没碰几口,这会儿子倒不着急吃,对着埋头苦嚼的我补上了“三苦轩”那顿没说的典故。
“阿翦你可知为何我为书斋取了‘三苦’一名?”
我啃着鸡腿摇摇头。
“大乘佛教中言人有三苦,你道是哪三苦?”
“不是八苦么?”我边往口中塞点心边含糊问了句。
“啊哟,那看来你还是知道一些的,八苦是一说,三苦是另一说,内中涵义其实相合。”陆昭允把垫子挪近几尺,指手画脚道:“佛曰‘一苦苦,自寒热饥渴等苦缘所生之苦。二坏苦,乐境坏时所生之苦。三行苦,为一切有为法无常迁动之苦’,此三苦者,依外、依内、依天也。八苦虽多,细想来,也不过都属苦苦耳……”
若不是说的禅语,抑扬顿挫倒活像个坐堂的说书先生。
我敲敲筷子打断他:“合着你信佛?”掌心沾了太多油,其中一根儿就叮当滑落在地。
“那倒不是,”他把自己那双递给我,随即从容拾起地上那根筷子,“我就俗人一个,三苦怎么能跟佛的三苦同般呢?我这书斋‘三苦’哇,就是读书苦、习字苦、画不好美人苦!”
说到“美人”时盯着我意味难明地勾了勾唇,竟没事儿人一样,在袖子上擦过几下,就拿我原先那双筷子吃起了醉鸡。
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我?哎哟,叫你吃!
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突然脸也不红是心也不跳了,我伸箸一夹,结结实实别住了陆昭允夹醉鸡的双筷。他试着左右动了动手,手中筷子分毫未移,无奈道:“阿翦,我说了这许多话,连口醉鸡都不给吃吗?”
“想吃可以,这来日方长的,还请殿下少油嘴滑舌。我这人呐,不好惹着呢。”我当即猛地撤力,叉起他筷下那只鸡翅,塞进了自己口中。
“唉,没想到我陆昭允……”
我捧起银耳汤小心尝了一口,满以为下一句会是“也有今日”,只听他幽幽叹道:“从今以后也是有媳妇儿管的人啦。”
【作者题外话】:什么时候有真糖呢?我也发出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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