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计划没有变化快,林艺深以为然。
昨晚各种计划在脑海里翻腾不休,林艺激动得睡不着,摸黑把第二天要穿的衣裳都收拾好了,结果天还没亮,奶奶李凤霞就拿了件纯白的新衬衣进来让她换上,还一个劲儿地催她早点洗漱出门。
林艺自然不乐意,结果老太太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借口都堵在了喉咙里:“今日你爸生日,我带你去看看他,到了那里克制一点,听到了没?”
看着床头柜叠得整整齐齐的粉红泡泡袖衬衣以及灰蓝色牛仔裤,林艺心情相当沉重。
这种事情,就算错过《我是一个兵》,她也必须去做。
也许这辈子她真的和那部戏没有缘分,才会不断错过吧!
奶奶简单交代几句,林艺顺从地跟着她出门。
祖孙俩沉默着,天刚亮就来到了山林市烈士陵园。
奶奶挎着个简单的帆布口袋,打扮得就像个简单的游客,没有携带香蜡纸钱或者其他贡品。
她绷着脸,挺腰直背走在前面,林艺却从她背影里看到了脆弱与辛酸。
林艺跑了两步,上前拉住了奶奶干瘦的手。
李凤霞感受到手心的温热,紧绷的双肩渐渐放松,紧紧回握。
这里只是一个建在地级市的烈士陵园,入口处却有岗哨,进到园子里,还遇到过好几拨巡逻人员。
李凤霞佯装左看看右瞧瞧,带着她四处晃,在路过一处无名碑的时候,捏了下她的手,抖着嗓子催了句:“快点,叫爸爸!”
那声音小心翼翼,好似晨风一吹就能散开。
“爸爸。”
林艺眼眶里顿时涌出了泪,低声喊了一句,咬着牙紧跟奶奶的步伐,不敢哭出声,她大概明白,她爸爸是怎么牺牲的了。
去世十几年了,家人依然只能偷偷摸摸“路过”一下祭拜,不敢清明的时候来,也不敢忌日的时候来,就连过冥寿,也是挑的和履历上不一样的阴历生日,每年日子都不同。
家里不敢挂遗像,去世了也不能光明正大办葬礼,他们从不和家人合照,户口也和家人分开,孩子的亲属一栏不会有他们,他们也不是儿女可以挂在嘴边炫耀的英雄,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人生却像打了马赛克,儿女恐怕长到成年,都不清楚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只能活在组织的秘密档案里,活在家人的心底深处。
他们就是缉毒警察,整个国家的英雄。
她爸爸躺在这里,之前又有军方的友人穿便装拜访,说不定还不是普通缉毒警察,而是属于另一个更加危险的序列。
难怪在家里,找不到她爸爸一丁点存在的痕迹。
林艺心里突然生起一股强烈的荣誉感!
一个念头浮现脑海:这辈子,一定要活得堂堂正正!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烈士的女儿!她绝对不能因为自己做错事情,给去世的英魂抹黑!
祖孙俩不约而同低下头,眼泪落进杂草从中消失不见,同时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这里松柏十分茂密,时不时有巡逻的军人路过,远远冲着她们的方向敬礼,林艺心中感慨万千,短短几分钟,却像受到了最顶级的爱国教育。
“走,顺路去看看你爷爷。”
“嗯。”
经过刚才的无字墓碑之后,林艺听到爷爷也在这里,心脏再次剧跳!
两人牵着手正要穿过旁边的柏树带往左边的坡上走,就见这条横道尽头有人结伴而来。
李凤霞刚要拽着孙女躲开,却见来人是熟人,正是前天刚来过家里的王明阳,而王明阳身边那位拄着拐杖,冷眼扫过来的,正是林艺盘算了好几天,想要搭上线的《我是一个兵》的总导演顾长宁。
作为未来二十年最火,背景最硬的导演,上辈子的她费尽了心机想要与他搭上线,结果人压根儿不甩她,管你是国际腕儿还是百亿富豪,一点面子都不给。
林艺此时心里很不好受,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压根儿没有心思上前攀谈。
李凤霞与他们对视一眼浅浅一笑,双方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各走各路。
林艺跟着奶奶穿过柏树带上坡,见王明阳带着顾长宁往无字碑那边走,心想家里该不会和那又臭又硬的顾导演也有关系吧?
不过这会儿她也没心思多想,因为另一座墓出现在了眼前。
和她爸爸的无名墓不同,这座墓,墓碑上有名有姓,旁边还立了块石板,黑底金字,详细记录了墓主人的先进事迹:
林红军,男,汉族,西江山林人,1932年9月出生,1947年8月入伍,**党员,中国人民解放军715部队正连职飞行员,上尉军衔,曾获集体一等功两次,个人一等功……1961年3月1日,探亲途径山林火车站,偶遇境外恐怖分子预谋制造恐怖事件,经过英勇搏斗消灭敌人,成功阻止一场大型恐怖事件,却因受伤过重抢救无效光荣牺牲,时年29岁。
林艺热泪再次涌上眼眶,中间那一串串的功勋,隔着泪眼越发模糊。
这是一个男人为国为民留下的不朽军功,也是面前这个消瘦老太太心中的道道伤痕。
看过奶奶身份证,林艺默算一下就知道,爷爷去世那年,奶奶才26岁,早早知道丈夫到了休假的时候会回家,结果满心欢喜只迎来噩耗,家里没了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也不知她当年是什么心情。
这还只是能看到内容的墓碑,坡下那个无字碑所代表的故事,必定更加虐心。
这两座坟,压在老太太背上大半生,她对唯一的孙女那么苛刻,也成了可以理解的事情。
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个身份,那么以后,她也会扛起属于这个女孩的责任,她会努力变得更加优秀,也会努力善待她的家人。
“哭吧!在这儿哭没关系。”
李凤霞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头微微靠着墓碑,见孙女泣不成声,想着她身体不好,就开口跟她说话:
“哎!这几年情况不同了,碑立起来了,牌子也挂上了,不用继续当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早些年啊,我都不敢过来看他。那会儿还没你呢!你爸爸都才这么高!哎,如今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奶奶这辈子就过了一大半了!”
见越说孙女哭得越凶,李凤霞知道自己今天情绪也不好,立刻转了话头:
“我们的国家,一天比一天强大,人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安稳,你爷爷就算去了地下,肯定也是高兴的吧!”
她们明面上是林红军的家属,却不能和林淮生有丁点干系,林艺脸颊挂着泪,捂着嘴哭声不停。
她情绪丰沛,在演戏的时候利于共情,更容易出彩,所以不曾克制过自己,可这一刻,她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
如果是个铁石心肠该多好,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如今的家,家庭关系简单,背负的东西,却沉重无比。
在爬上这个小坡之前,她特别害怕,害怕另一块无字碑出现在眼前,害怕奶奶再次带着她假装若无其事路过,低声示意她唤一声“爷爷”。
等到真的爬上这个小坡,她才发现,这样的情况,并不会让她好受多少。
爷爷如今能堂堂正正立碑了,亲人也可以祭拜了,可她爸爸呢?何时才能等到这一天?
“好了!哭完了擦擦鼻子,来吃两块绿豆糕。他们都爱这个。”
李凤霞语气温柔,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