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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苏家。”门一打开,一位身着上粉下绿色襦裙,腰系淡粉绸带,头绾双罗髻的温婉少女,亭亭玉立在陈忱面前,柔声问道:“不知这位书生何事光降?”
“这位小娘子请了,”陈二郎仅看她一眼,忙低下头道:“小生姓陈,青神县人士,家父字公弼,因家中有事来眉山,特来贵府相寻,不知在否……”他平时也不算笨,不知怎地,今日说起话来,却夹缠不清。
“你是陈世叔的公子吧,”好在那少女够聪慧,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一笑道:“那就是陈世兄了,快请进吧,陈世叔就在后院与家父作文呢。”
那女孩儿的声音,如西湖暖风般柔美可亲,抚平了陈二郎心里的惊忧惶恐,却让他心跳陡然加快,赶紧凝神静气,整整衣冠,跟着少女走进院去。
院里的池塘边站着两个小男孩,大的八九岁,小的七八岁,正在专心的斗草。宋人好赌,老少皆然。这斗草之戏,又分武斗文斗,一般男孩玩武斗,女孩玩文斗。武斗最是简单,盖立春草长之时,寻找中意的草叶,互相角力,坚韧者胜,折断者败。
两个男孩的姐姐领着玩,自然是文斗。早些时候,她带着妹妹到临街的园子里,采来了一大把各色花草,养在个水盆中,和两个弟弟斗戏……要求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认识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便赢。
做姐姐的,主要是为了寓教于乐,自然不会跟弟弟去逞能。于是两个小男孩顶起了牛,
这个拿起一根柳枝道:‘我有观音柳’。那个便拿起一根松枝对:‘我有罗汉松。’那个再拿一根说:‘我有铃儿草’,另一个便说‘我有鼓子花’。这个再说:‘我有金盏草’,那个便满不在乎道:“这是玉簪花”……
那姐姐领着陈忱进来时,正逢大弟拿起一支道:“我有兄弟花。”
“这怎么叫兄弟花?”小弟傻眼了:“明明是春梅么。”
“你看梅开一枝,有上有下,就像咱俩,一母所出,我先你后。可不就是兄弟花么。”大弟振振有词道。
“这么个兄弟花啊,那我这个……”小弟在盆中找了找,拿起一支并蒂穗道:“这个是夫妻穗。”
两人振振有词,惹得一边的六七岁小妹咯咯直笑道:“依你们这么说,花开得一大一小,就叫‘老子儿子花’,若两朵花背着开可叫‘仇人花’喽?”
说得两个哥哥满面通红,大些的笑着跑过来拧妹妹的嘴,于是两人追逐起来,小妹看到大姐,忙跑过去撒娇道:“姊姊,看大哥又欺负我。”
“别闹了,没看有客人么?”大姐歉意的朝陈忱一笑道:“世兄见笑了。”
“没有,没有,令弟妹才思敏捷,那个天真烂漫。”陈忱有些结巴道:“小生十分羡慕。”他发窘的样子,惹得那小妹吃吃直笑。
大姐瞪她一眼,让两个弟弟引客人去客堂就坐,自己则领着妹妹往书房去请‘陈世伯’。
后院的书房中,中堂挂着一张八仙张果老的画像,书架上,书桌上,都堆满了书,两个年龄都是三十多岁的男子,各占据书桌一头,都在奋笔疾书。
那个稍长一些的,就是此间的主人,苏洵苏老泉,年轻时乃一个聪敏强记却个性强烈,不服管教之辈,他痛恨这个时代的应试教育,喜好四处旅游。
但后来,大约得了长子之后,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内兄,还有两个姐丈,都已经科考成功,行将为官做吏,自己却碌碌无为,依然要靠家里养活……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会受到刺激,对一个天赋智力超人之辈,自然更是难以忍受。
他追悔韶光虚掷,痛自鞭策,开始发奋苦读。谢其素所往来之无赖儿,而从士君子学,闭户读书为文辞,已有八载矣。
但付出不一定就有收获。八年里,苏老泉已经落榜两次了。这让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性格古怪,加之他思想独立,常有惊人之语,自然与那些讲究中庸的书生合不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之一,姓陈名希亮自公弼,青神县人,身材清瘦,面目颜冷,两眼澄澈如水,一看就是个正直坚定之人。
陈希亮不像苏洵一样年少荒嬉,他是个严以律己之人,自幼刻苦用功,但命运作弄,科举之路十分的不顺遂。
他苦读到二十四岁年纪,觉着已经有把握了才去应试,果然顺利取解赴京,谁知转年春闱前夕,一封父丧讣告就把他叫了回来,只能等下一届。
本朝并非定期举行科举考试,而是根据朝廷对官员的需要,有时候每年都有,有时候一停数年。当今官家继位以来,天下官员人满为患,故而最近几次科举,都是间隔四年。
所以四年之后,已经二十九岁的陈希亮,又一次取解赴京,谁知从那届开始,考官不再重经史策论,而以‘属对声律’为要,结果不善此道的陈希亮,落榜了。
在回蜀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样不善此道而落榜的苏洵,两个沉默寡言的人,恰巧住在一个舱里,能整天整天的不说一句话。但当他们下船前,却成了相交莫逆的好友。之后几年里,时常书信往来,一起钻研这……‘属对声律’之道。
所以苏洵叮嘱女儿,在带着两个弟弟玩的时候,也要加上对仗格律方面的联系,可谓痛定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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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读三年之后,陈希亮三十二岁,苏老泉三十七岁,都到了输不起的年纪。所以一开春,苏老泉就强拉硬拽着陈希亮,到各地去参加文会诗会,在切磋中提高诗词水平。
陈希亮本来不放心三个孩儿,但想到一旦取解,一去就得一年多,三个孩子还是要由大哥照看,所以与哥嫂说了许多好话,又反复叮嘱儿子听话。这才跟苏洵踏上了四处游学的行程。
如今两个月的短暂游学结束,还有三天,就要到府衙报名了,陈希亮打算等到报名之后马上回家,这几天权且住在苏家,与苏洵做几篇应试的程文……宋朝的解举不像后世一考终身,而是只有一次效用,如果没考中进士,下次还得再参加取解试。虽然对两人来说,应该不在话下,但这几年四川的文气越来越盛,两人哪敢掉以轻心。
正在提笔作文,外面响起‘笃笃’敲门声,苏洵眉头一皱,搁下笔沉声道:“谁?”
“爹爹,是我。”
“八娘?不是不叫打扰么。”苏洵一听是懂事的大女儿,语气放缓了不少:“什么事?”
“陈世叔的公子来了,说是有急事找世叔。”
“我儿子,”陈希亮心中咯噔一声,搁下笔道:“老泉兄,我出去看看。”
“快去吧。”别人的家事,苏洵不好多问。
陈希亮站起身来,跟着八娘快步走到前院客堂。
陈忱正被苏家兄弟问得哑口无言,见父亲来了,赶紧起身道:“爹爹,大事不……”
陈希亮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在这说:“跟我回房。”这不是要瞒着主人,而是大比在即,如果真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主人听了帮是不帮?帮的话,影响应试,不帮的话,于心不安,所以干脆不要让主人知道。
回到客房中关上门,陈忱将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传话的说,三郎险些杀了大娘,现在被关起来了。”
陈希亮却不信道:“三郎那样温和的性子,小猫小狗受伤了都要救,怎么可能伤人,而且伤的是你婶娘么?”
“这……”因为陈忱也是道听途说,并不确定,一问之下,顿时结舌:“反正家里在四处寻找爹爹,说您再不回去,就要报官。”
“报官……”陈希亮拉下脸来,把自己的衣物简单一收拾,装进竹书箱中,背在身上道:“我们回去!”说完便出门朝着院门走去。
八娘正在院中等候,见到陈希亮这副装束,吃惊道:“世叔这是要走么?”
“贤侄女,愚叔家有急事,必须立即回去,”陈希亮朝她抱抱拳道:“来不及与你父亲道别,请转达在下的歉意。”说完就甩开大步走出去。
八娘只来得及张张嘴,便见他像阵风一样卷过……
陈忱朝她歉意道:“抱歉,家父就是这个脾气……”
“既然有急事,世兄快跟上吧。”八娘笑笑,福一福道:“希望世兄一切顺利。”
“多谢多谢,”陈忱深深一揖,便慌不择路的去追父亲,险些撞上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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