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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陈希亮的喝止,陈三郎有些错愕,他在感动歉疚之下,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碍,才进入三郎的角色……在他看来,古人在父母面前表示忏悔的时候,是肯定要下跪的。如果不下跪,站着说‘我错了’,估计就跟后世吹着口哨跟老爹说‘爷们生啥气?’一样,会被打扁的吧。
可为啥陈希亮的反应如此强烈?就好像自己丢了大人似的,难道在古代不下跪么?电视剧上不就是这么演的么?救命啊,我怎么跟个白痴似的……上辈子从小被夸到大的陈三哥,找块豆腐撞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也不怪他,因为电视剧导演们也不知道,中国人在宋朝,是不跪的。
宋朝以前有跪,但古人‘席地而坐’,就是跪坐,又叫正坐,这是一种双膝着地的坐姿。从先秦到五代,跪都是一种坐礼,对坐时表示感激、敬意,行跪礼,如站立时行揖礼。
但那时相互叩拜是对等的,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君王与百官也平等,都采用跪坐姿势见面,只分主次、并不分高下。除非祭拜天地祖宗,才是单方面的拜叩,那也是因为,天地和死人是无法还礼的。
到了宋朝,高腿坐具凳子椅子,彻底取代了矮腿坐具,正坐废弃,作为正坐的副产品‘跪礼’,也变了味道,使相互叩拜的礼节出现了不对称。坐者高高在上,跪者五体投地,俯于坐者脚下。在宋朝人看来,这充满了屈辱的意味。除了拜祭祖先、天地,只有投降、认罪的时候才会用。
什么人才跪?奴隶和罪犯!对于普通人,天地君亲师,只用跪到第二位,就是见了君主……宋朝人亲切的称为‘官家’……也是只需要作揖即可。后面的亲与师更不用说……
至于中国人什么时候有了跪下礼呢?要诚挚感谢,蒙元那位耶律楚材的发明。蒙古人原本尊卑观念比较淡薄,这位天才的耶律大哥,决定用跪礼来修正这一点。窝阔台登基,他对察合台说:“你虽然是大汗的哥哥,但是从地位上讲,你是臣子,应当对大汗行跪拜礼。你带头下跪了,就没有人敢不拜。”于是,察合台就率领蒙古各部向大汗窝阔台行双膝跪拜大礼。从此,跪拜在蒙元一发而不可收,从中国原本最庄重的谢礼变成见面礼,越跪越多,动辄便跪,见到级别高一点的就要跪,跪软了膝盖,跪断了风骨、跪软了气节……
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国’,跪礼的滥觞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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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但他很快意识到,如果这种情况下,对自己的父亲都不用下跪,估计以后,很少有场合要下跪了。可能就是给皇帝跪跪?靠,****哎,好遥远啊,三郎觉着自己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见到皇帝的。
无论如何,不用动不动就下跪,这让他对这个万恶的旧社会,陡然多许多好感。
好处是错有错着,陈希亮被他给震惊了,以为这孩子已经在灵魂深处,认识到自身的错误了,竟然用认罪的姿态跟自己忏悔。
君子教子有七不责,所谓‘对众不责、愧悔不责、暮夜不责、饮食不责、欢庆不责、悲忧不责、疾病不责’。他本是打算,回头严厉训斥一下这无法无天的小子,这下当然要改变方式,换上温和的语气道:“三郎记住,人一生不断犯错,但有些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犯一次,一生就彻底毁了。”
陈三郎诚心受教。
边上的小六郎认真听着,仰头望向父亲道:“那什么错可以不断犯?”
“什么错,都不能不断犯。”陈希亮慈爱的摸摸六郎的脑袋,柔声道:“圣人云,过而不改,是为过矣。记住了么?”
“嗯,记住了,我每样错只犯一次。”六郎奶声奶气道。
“臭小子,将来肯定是个淘气包。”陈希亮哈哈笑起来,心里郁闷也减轻不少。
中午时分,二郎回来了,见到三弟弟面黄肌瘦的样子,自然难免落泪。
“什么话路上说,去找辆大车来。”陈希亮已经把要带走的物事打包,其中除了孩子们的衣物,就是书籍,只有很少的一点日常用品。但毕竟是搬家,也想当沉重了。
陈忱赶紧和大郎出去,不一会儿推了辆板车回来,三人七手八脚将包裹箱笼装上车,三郎想帮把手,却没人用他……父兄都把他当成小孩子了,这让他分外不适应。
初来的时候,虽然发现身体是十岁的,但那时有两个更小的孩子,需要自己去保护,因此他还觉着自己是大人。现在父兄都回来了,他也成了被保护的对象,终于感到心理的落差了……这种感觉充满了被无视的沮丧和无力感,真让人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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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陈家之前,陈希亮带着四个儿子,到祖宗牌位前上香,三郎这次学精了,见二郎跪,自己才跪,二郎干啥,他就干啥,总算没出纰漏。
跪在祖先牌位前,擎起一炷香,陈希亮的眼泪,刷的下来了。只听他嘶声道:“大宋庆历五年三月壬寅。不肖男希亮,携不肖孙忱、恪、恂、慥,奏告列祖之尊灵:‘吾等生于斯土、长于斯土,当每日供奉先灵于祠中。如今背井离乡,日夜不得见我祖,佳节不得祀我宗。此举大背人情,实乃情不得已,乞我祖宗宽宥……”说到这,陈希亮已经潸然泪下,陈三郎没法理解这种情绪,但能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应该是一个挺重要的权力,现在被剥夺了,心里自然难受。
“不肖男今日立誓,自我陈希亮始,子孙不成功业不还乡里!”一走神,他错过了陈希亮前面的话,但没漏下最后最重要的内容:“何日文中进士,武为刺史,何日认祖归宗!”
三郎没来得及倒吸冷气,这时二郎开始重复父亲的誓言,他说一句兄弟们便跟一句,就连最小的六郎,也是一脸的肃穆,浑没有平时的娇憨。
带着孩子们在祖宗灵前立誓后,陈希亮便转身出去,颤巍巍的推上大车离开,不再看自己的祖宅一眼。
正堂中,陈希世透过虚掩的屋门,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一直瞧不见人影,才郁郁转回,自言自语道:“将来老二要是万一发达了,如何面对才好?”
“发达,呸……”侯氏依旧包的像个粽子,一脸不屑道:“我听人说,中官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们陈家往上数八辈子,出过一个官人么?”
“瞎说,我请先生专门看过。”陈希世最讨厌她这种无差别攻击道:“我陈家的风水好极了,这一代是要出大官人的。”
“那你还撵他走?”侯氏最是相信这些东西。
“废话,我儿子也读书!”陈希世终于说出最隐秘的心思:“你听谁说,谁家能连出两个官人来着?万一他要是中了,大郎怎么办?把他们一家撵走,大郎不成还有四郎,总能落到咱们头上。”
“真高明!”侯氏终于服了她男人,实在是太老谋深算了。她哼哼唧唧道:“要是陈家能出官人,也得是我儿子。你看大郎和四郎,一个个都是方面大耳的福相。哪像老二那一门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说着又想起一事,担忧道:“你确定他们走了,陈家的风脉就是我们的?”
“笨蛋,他们父子五人,身无长技,就抱着一摞换不回钱的欠条,不饿死就不错了,还想着科场,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
“真是厉害啊……”侯氏赞不绝口,她对自家男人彻底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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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和四郎相送下,陈希亮父子五人,登上了一艘往乐山去的货船,这船当晚会在青神县城过夜,那也是他们父子的目的地。
船只驶离了石湾村,看了最后一眼故乡草木,陈希亮垂下了眼皮,躺在舱里酣睡起来,一天一夜没合眼,还赶路搬家,他实在累坏了。
他的四个儿子,二郎哄着六郎玩,五郎则安静的陪在三郎身边,因为他发现,三哥比平时沉默了太多……
陈三郎陈恪定定望着远去的竹海,心里一点都不好过。现如今他已经觉悟,自己应该算是穿越了?可为什么别人一穿越,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好像开了作弊器一样无敌。自己上辈子,除了有时冲动,也不比任何人差啊,怎么回到大宋朝,却显得这么无知、没用、白痴呢?
这才几天啊,就险些被刺配充军,还得靠个便宜爹爹,舍去身家来救。这次算是躲过一劫,那么下次呢?下次连这个爹也无能为力了吧……
前路迷茫,陈三郎愁肠百结。日暮西山,青神县城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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