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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亮叫三郎好生煎药,五郎看好弟弟,二郎去茶水铺叫茶和茶点,他自己则拿了几个圆凳,请苏洵和宋辅,在天井树荫下说话。
“三郎深通岐黄之道,不知读书如何?”苏洵喝一口白水,问道。
“怕赶不上你家二郎……”陈希亮谦虚道。
‘噗……’要不是歪头快,宋辅险些喷了苏洵一身。
对苏家的两个男孩,他是了解的,三男苏辙虽然不如二男苏轼,但也是过目成诵、出口成章的罕见奇才。陈希亮说,自家三郎不如苏轼,言外之意,却要比苏辙高一筹,这能叫自谦么?
媳妇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苏洵自然不信,要不是看着三郎在忙着煎药,定把他叫过来考较一番。
“这下终于不让老泉专美了。”宋辅哈哈大笑,又提醒陈希亮道:“不过神童也未必皆能成才。你们还记得,前些年那个很有名的方仲永么?”
“怎么不记得。”陈希亮和苏洵一起回答。因为童子试中,接连出了宋绶、晏殊等一批公卿大臣,宋代的神童如明星般广受追捧,被视为文曲星下凡,注定要登堂拜相的人物。
描述他们如何神奇的事迹,自然脍炙人口、广为传颂。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个叫方仲永的抚州神童。据说这孩子家里,世代都是农民,长到五岁,还不曾见过纸墨笔砚。有一天,他竟忽然哭着要这些东西,他爹拗不过,便从邻家给他借来纸笔,仲永立即写了四句诗,并自己题上自己的名字。
他父亲把诗拿给乡里的读书人看,都称诗的文采和道理都很值得一看。又指定题目,让他作诗,他也能立刻完成,从此方仲永变成了‘不学而知’的代名词,大名传遍大江南北,就连剑门关也没挡住。
在陈苏二人的印象中,他还是那个天才儿童,但让宋辅一提醒,才意识到,那孩子怎么也得二十出头了。
“按说早就该中进士了。”苏洵道:“怎么一直没消息?”
“唉,那孩子废了。”宋辅叹口气道:“正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不能吧?”两人吃惊道:“你听谁说的?”
“前几日,在《今人文集》中,看到一篇《伤仲永》,就是写他的近况。”宋辅想一想,便将那篇短文背诵出来。
听完方仲永泯然众人的经过,陈、苏二人都不胜唏嘘,苏洵摇头道:“他父亲怎能只图一时之利,就带着他到处赶场,荒废了学业呢。好好的一个神童,却生在如此短视愚昧的家庭中,可惜,可叹啊……”
“正是,”陈希亮也点头道:“越是神童,就越要严格管束,不能让他飘飘然,不然荒废了学业,一样会变成废物。”方才还暗里较劲的二人,这下又一心了。
厨房里的三郎突然打个寒噤,似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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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终于离开了孩子,陈希亮问道:“对了,你们怎么找来了?”
“原以为你处理好家事,就会回眉山。”苏洵重拾进门前的话题道:“谁知一直等到报名那天,还不见你踪影。”说着一脸庆幸:“幸亏你走得急,把家状、文牒落在房中,我和处仁才能帮你把名报上。”
他说得简单,但陈希亮不是头一回考试,自然知道解试报名十分麻烦。不仅要本人到场,接受一系列盘问审查,还得找五名同科联保……现在自己不到场,十分的麻烦自然变成百分,还不知两人央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劲,才给自己报上名呢。
“多谢二位高义,希亮铭记在心。”陈希亮起身抱拳道。
“至交好友,何必多言。”苏洵和宋辅摇头笑道:“一切忙完,已经是三天前,我俩商量着到石湾村看看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不提也罢。”陈希亮神情一黯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其实我们没捞着进门。”苏洵道:“你哥嫂说,你们已经分家了,也不知你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后来还是你一个侄子,偷着告诉我们,说你家搬来县城了。”宋辅道:“昨天我们就寻了过来,但天已经黑了,只能先找了家客店投宿,今早一打听,有没有新搬来的,就找到你这儿了。”
“看你这住处……”苏洵打望着这破屋烂垣道:“怕是遇到困难了吧。”
“嘿……”陈希亮自嘲的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我。”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陈希亮用一句自我调侃,道出了自己的处境。
“……”宋辅沉默片刻,低声道:“难难困苦,玉汝于成。公弼,会过去的。”
“是啊……”苏洵也道:“咬咬牙坚持住,以你的才学,这科必定高中。到时候,却要衣锦还乡,看他们摆什么嘴脸!”
“这科么……”陈希亮低下头,有些艰难道:“我不打算考了。”
“这是为何?”苏洵和宋辅惊讶道:“四年才等来一次,怎能轻言放弃?”
“不是轻言放弃,我已经考虑多日了……”想到三个儿子被关在柴房,饱受折磨的场景,陈希亮便没了失落。他抬起头,神情淡定道:“我的孩子还太小,又没有了母亲,我不能离开他们那么长时间。”
“你是担心他们啊。”宋辅道:“让他们搬去我家住吧,正好和我那小子做个伴。”
“还是去我那吧。”苏洵道:“我那浑家,也算教子有方,不会让他们荒废了学业的。”
“多谢二位高义,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陈希亮感动坏了,但他很清楚,这二位好友并不比自己宽裕多少,且本身家庭负担就很重。根本承担不起,四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学杂费用。
更何况,他早已经暗中发誓,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再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了!
“但是我意已决,别的事都放一边,先培养几个孩子长大。”所以他坚定谢绝了两人的好意道:“科举几年一次,将来总有机会的……”说着轻叹一声道:“但就像《伤仲永》的故事,孩子的教育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没机会了。”
两人知道他性情坚韧,决定的事情从不悔改,明白再劝也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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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准备以何为生?”苏洵又问道。
“只要肯下力,大宋朝饿不死人的。”陈希亮看看自己明显粗糙的双手道:“我能养活我们爷五个!”
“不如搬去眉山吧,怎么说也是府城,要比这里大得多,写写算算、教书抄写的营生也好找。”苏洵力邀道:“实在不行,还可以求求知州大人,在府衙寻一份差事。”
“不了,青神县虽然不如眉山大,”陈希亮摇摇头道:“但有一样眉山比不了。”
“什么?”
“书院。”陈希亮笑道:“不出几年,你家小子也得来这里念书,我又何必来回折腾呢?”
“那倒是……”青神有个中岩书院,乃是进士出身的大儒王方所设。之前,四川能中进士的凤毛麟角,中了的也大都在外为官定居了,像王方这样毅然返乡办学,教书育人的,实乃异数。
但王方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学生科科都有高中,中岩书院的名声也越来越响,就连府城眉山县的学子也慕名而来——家门口有这么好的教育资源,正是陈希亮居家搬来青神县的原因所在。
“其实晚几年出去也好,”苏洵半是安慰、半是实在道:“你还不知道吧,范相公的庆历新政,失败了……”
“不可能吧!”哪怕说要弃考,陈希亮也一直面色沉静,此刻却终于变色道:“这才开始一年时间啊!不是上个月文会上还说,新政成效斐然,满朝公卿,交口称赞么?怎么这个月,就失败了?”
“文会上那都是去岁旧闻,”宋辅摇摇头道:“我们是从知州那里得知的,大人是范公的学生,在邸报看到范公和富相公外调的消息,哭得稀里哗啦,自然不会有假。”
“官家,官家不是慷慨激昂,要励精图治么?”陈希亮悲愤道。
“就是官家下诏,彻底废除新政,外放二位相公的。”苏洵道:“现在朝廷里是乱成一团,以夏相公为首的旧党,攻击新党为朋党。自古皇帝都很忌讳大臣结为朋党,当今官家虽然宽仁,但也不例外……”
“听说夏相公为了攻击旧党,甚至让家里的一个使女,天天临摹徂徕先生的手迹,竟写得与其亲笔字一模一样,便伪造出一封徂徕先生写给富相公的密信,信里说要废掉官家。然后将这封信呈给官家,又到处张扬,诬陷新党阴谋另立皇帝。于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无耻!无耻之尤!”陈希亮愤怒的喝骂道:“我大宋朝要让小人给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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