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汉武帝行幸河汾,中流与群臣饮宴乃自作秋风辞后,突然有些感伤,而后说出了:“汉有六七之厄代汉者,当涂高也“这句话。群臣齐拍马屁:“我大汉应天受命,万世不绝,陛下何出此亡国之言?”汉武帝亦悔道:“朕说的是醉话!但自古至今,未闻某姓永霸天下。我大汉即使灭亡,别亡在我父子之手即可!”
哀章口中的故事,就算让第五伦手下的王隆、第八矫翻遍所有从宫里收来的官方记录,都找不到,也不符合汉武的性格。
因为这只是野史,出于方士俗儒的流言,他们知道一些宫廷之事,然后就根据蓝本乱编一些预言加进去,是为“谶纬”。
然而哀章自己却对这大概出于前汉末年,同行编造的谶言信之不疑:“王莽也曾令小人解此谶,最终得出结论,当涂高者,道旁两阙也!”
哦,汉阙啊,泥土平铺是道路,泥土高垒却成了城阙,听上去合情合理,那跟魏有啥子关系?
哀章道:“庄子让王篇有言,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两观阙者巍然高出,亦是为魏。”
“王莽以为自家出于魏郡元城,遂欣然认为,当涂高者指的是他,当时小人也为此假象迷惑,直到听闻大王定国号为魏,才恍然大悟!”
大汉确实亡于魏,听上去哀章是“歪打正着”,然而第五伦冷笑着没说话。
常说一语成谶,是因为人们往往只能记住实现的那一个,没有实现的谶语千千万,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谶语的价值就在于可以胡编乱造,
谁最后真正代汉了,谁就是涂高,不是涂高,也能引经据典,博引旁征,穿凿附会成涂高!
王莽可以,第五伦可以,袁公路可以,曹操可以,谁赢,谁就能成为谶纬上说的那个人。
然而哀章还在那源源不绝地献上符命:“始建国三年,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此乃天兆,新室由此大衰,王莽家族发端于魏,也将亡于魏!”
“天凤三年二月戊辰,长陵县长平馆西岸崩,邕泾水不流,毁而北行。王莽以为这是新室土德克匈奴水德之兆,大喜,殊不知,长陵县,大王故乡也,这意味着大王起于长陵,会使得新室土崩瓦解!”
“地皇元年七月,有西北烈风毁王路堂,烈者,象征列尉郡,魏王当时又在西北新秦中,亦是征兆。”
“今年五月,王莽梦长乐宫金人起,皇帝初兼天下,群臣皆说此乃吉兆,实则是大王起兵之预也!”
“大王起兵后三日,渡灞前夜,太白星流入太微,烛地如月光。新室土德,土生金,大王金德,无可置疑!看来王莽所梦皇帝初兼天下,指的实为大王。以此取之,虽帝可也!”
“你这张嘴啊。”第五伦都听乐了,不愧是靠着献符命,从一个普通大学生混成上公的家伙,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然而他却反问道:“五德始终,王朝替代,此乃刘歆为新为土德找的缘由。但若余想要的不是相生,而是相克呢?”
武王克商那样的?哀章遂道:“那大王就是木德!”
他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给第五伦找些意味着木德,跟他能扯上关系的符瑞,诸如第五里枯死的老树重新发芽、第五伦大军渡河万木争流之类,第五伦却听得倦了。
“哀章,当初在郎署听你说及新室十二神器时,便觉得你不简单,可惜啊”
反正哀章提供的这些思路,旁边的尚书郎朱弟等人也记下来了,他本人已经没任何用处。
第五伦忽然板起脸道:“故新国将、美新公哀章,掌管星象历法,测候天气,胡乱编造谶纬,将凶险的征象当作吉利,扰乱天文,误国误民,亦是民贼之一,躲得过陈崇等人初一之戮,却躲不过今日十五!”
“抓起来!”
王莽身边,确实有严尤、田况、宋弘等少数有能力之辈,试图力挽狂澜,但却无济于事,因为除了王莽外,朝廷里还有三种人:
蠢人、坏人、又蠢又坏。
哀章属于哪种?大概只是蠢吧,但他却又自以为很聪明,以为糊弄王莽那一套,也能糊弄任何一个野心家。
哀章的求生欲让他依然在朝第五伦高呼:“大王,大王,小人当真得了天使关照,要来献上符命,请让小人说完。”
第五伦可开心了,拊掌道:“那就烦请哀先生,以魂魄上于九天,或下于九泉,为余去给天使报了信!”
“告诉天使和汝等供奉的皇天太一上帝,第五伦欲取天下,但我和王莽不同,不信什么五德始终。”
什么金德木德,金吒木吒,倒不如做个哪吒!
第五伦走近哀章,肃然道:“我只信武德!
哀章的死和被第五伦在常安处决的其他“民贼”一样,是颇具仪式感的。
他不是说上吊总是遇到树枝自己折断么?第五伦就让人亲自试验,找了颇为结实的梁木,将他倒吊上去。
不是说投水却被白鲤鱼托起来么?还是周武王白鱼跃舟后放生的那条,就将其浸在一个装满鱼儿的大水缸里,灌到几乎不省人事,也不见里面游着的鱼去给他呼气。
最后让刽子手磨刀霍霍,过去对着脖子一划拉,这次,刀刃没有神奇地折断。
哪怕哀章自诩皇天话事人,对旁人重复一万遍,也没法成真,而他所献的金匮、谶纬、符命亦是如此,老王莽用这些虚假的东西来加持自己的天命,不管打扮得多么花团锦簇都是虚幻。
而到了第三天,哀章的头颅,就被第五伦的使者,送到了对岸绿汉定国上公王匡的案前。
王匡眯着他的独眼,左手边是肉食佳肴,右手边则是哀章双目圆瞪的脑袋,他也不嫌恶心,直接抓着湿漉漉的头发,将死人的脸朝向身穿赭衣,跪在堂下吃猪狗食的太师王筐:“这真是哀章么?”
王筐膝行过来看了一眼,稽首如捣蒜:“确是此人。”
这让王匡有些困惑:“第五伦这是何意?”
王匡奉刘玄之命北攻洛阳,带着扩张后的五六万军队,半数是先前“下江兵”,其余都是昆阳大战后收编的新军败卒降将,其麾下有三员大将,都是昔日下江兵渠帅:
一人叫张卬,当初绿林拥立刘玄,刘伯升提议暂缓,先称王,亏得张卬拔剑击案,这才当场完成此事,拥有策立大功,地位也很高,被刘玄封为“卫尉大将军”。
其次为颍川人王常,他作为昆阳守将之一,参加了战后的追击,斩获甚丰,势力也膨胀得很大,麾下起码有两万人,被封为廷尉大将军。他是小地主出身,亦是最早提议绿林与舂陵刘氏联手的人,颇有些见识,军纪也最好。
只因他和刘伯升兄弟关系太近,近来略遭排挤。
还有一人叫成丹,势力不如二人,被封为水衡大将军,位列绿汉九卿之末。考虑到自己实力不济,这趟进军河南,成丹麾下是劫掠最狠的。由他进攻缑氏县时,因为守将抵抗,成丹一怒之下,屠了城!这举动吓得当地不少当地豪强、士人轻装跑路,去了河内。
一公三卿夺取洛阳,灭了新朝最后的势力,可接下来要怎么办?王匡地位虽高,却没有太大的见识,顿时陷入了迷茫。
直到听洛阳人说,河北邯郸一带,有人号称是汉成帝的儿子,被河北宗室拥立为帝,是为北汉,他们才找到了新的敌人!
西边的关中自有刘伯升带着舂陵兵去攻取,与他们无关,东边的陈留也降服,就剩下北边了!王匡等人并不认什么刘子舆,他们拥立的更始,才是正统汉家天子!
然而绿汉与北汉之间,还隔着一条黄河,以及第五伦控制下的河内、魏郡,这使得双方关系颇为微妙。
“应遣使传檄,让第五伦交出河内、魏地,如若不然,便渡河攻他!”张卬是个急性子,加上绿林横扫新室残余过于顺利,颇为膨胀。
“且慢。”
王常考虑得更多些,制止道:“如今不止是西方隗氏立刘婴,河北竟也立一帝,欲与南阳分庭抗礼,从彼辈称帝之时起,与吾等已成死敌。倒是第五伦,虽号魏王,却并未归附任何一方,应是想玩奇货可居的手段。”
“他主动送来吾等追缉的哀章头颅,不愿为敌,尚可一谈。若是对其动了刀兵,使得第五伦投靠北汉,就要划河而治了。”
王匡颔首:“以颜卿之见,应当如何?”
王常道:“眼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使河南、弘农、陈留三郡安定下来,制止劫掠,保住秋收,以待秋后天子莅临。”
那该死的王邑烧了敖仓的粮食,使得秋收变得更加重要,否则他们这几万人的吃饭都成问题。
王常是绿林渠帅中最有远见的人,认为与其急着攻城略地,还不如将归附的地盘控制住。更始不能一直呆在宛城,那只是偏霸。常安那边不太安全,想要进取天下,还是洛阳最合适。
“礼尚往来,既然第五伦主动示好,不如派遣使者招揽。吾等需速速遣人回去请求南阳天子下诏,答应若第五伦能归附,不吝上公之位,甚至可承认他的王号!”
除了张卬、成丹嘀咕几句认为便宜第五伦外,王匡却并无异议。
自诩正统的“西汉”恪守白马之盟不封异姓王,但这野路子的“绿汉”可不管这么多。
王匡、王常听说,更始皇帝,已经打算给功臣们封王了!不止是舂陵宗室,异姓王也不少,在场四人,以定策灭新之功,人人有份!多出来一个魏王,于绿汉而言,不值一提!
绿林渠帅们不想与第五伦交恶,第五伦也想先处理好内部矛盾,故而他拿下河东后,最先来的便是河内。
除却要就近接老婆孩子外,只因绿汉兵锋已至大河南岸,使得河内人心浮动,北边又有归附北汉的上党鲍永,河内俨然成了夹心饼干。为防他们隔三差五投敌,需要将河内豪强、著姓们的心拢一拢了。
第五伦在地图上寻找适合召集河内实力派们开会的地点时,却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巧了,河内郡还真有一个县,就叫武德县啊!”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