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商於六百里之地已尽入岑彭手中。
沿着商县往东南走,便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狭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崎岖难行。来自关中的辎重部队推着独轮小车,面满载炒面和箭矢、雨具,源源不断送入大营。
平林将军岑彭从魏军营垒向东眺望,能隐约看到伏牛山脉的翠绿峰峦,西南则是秦岭大巴山的余脉。
越是往南,两大山系就越是并拢,在两处山峦最接近的隘口,则赫然有一座雄关……
武关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夯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出入关隘的道路完全堵死!
“这武关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春秋之时,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关,故不可以制楚,如今的形势亦是如此。”
武关成了岑彭前进道路最后一颗钉子,只有拿下此地,魏军才能尽取强秦横扫六合之势。
然而武关巨防,一夫守垒,千夫沉滞,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攻下的。
也算岑彭赶了好时候,武关守将,绿林创始人之一的王凤,带着万余兵尚欲死战,身后却传来了赤眉入宛,更始皇帝南逃的消息,士气顿时大落。
这导致王凤不得不提议,愿与岑彭在魏军营垒与武关中间的空地会面。
岑彭麾下邓晔等部将劝他:“平林将军,或许有诈。”
“使诈也是彼辈吃亏。”岑彭却欣然同意,他们没时间慢慢磨,攻心为,攻城为下。
今日秋高气爽,岑彭穿戴好甲胄后,带着少许扈骑离开大营,来到两军之间的粟田中,这儿有一株遭遇烈火的大杨树,枝干都被砍走,像极了战后余生的商於古道。
王凤也只带了两个随从,轻骑而至,骑着匹粟色的马儿,等离得近时,岑彭才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目,想必这位绿林的“商於王”已经夜不能寐好几日了,只不知是因为兵临城下的魏军,还是他那不争气的皇帝。
“王将军。”
岑彭不称对方王号,因为魏国目前只与蜀王建交相王,不承认更始政权,连带刘玄手下二十多个王也统统无视。
“岑将军。”王凤在数步外勒马停下,也朝岑彭拱手,态度恭敬。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当初岑彭与严尤守宛城,王凤作为主将指挥进攻,数次登城头,但都被岑彭撵了下去,如此数月,王凤损失惨重,不得不请刘伯升出面再攻,他自己则调去了昆阳,蹭到了刘秀的大胜。
可那场仗,终究还是岑彭输了,他们孤立无援,人心尽失,昆阳的猪队友送了三十万,最后连京师都没了,皇帝出奔,只得投降。
事后,王凤作为胜利者,提出要杀了岑彭,被刘伯升阻止才作罢。
可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形势却全然翻转,轮到王凤感受这种处境了。
同样是猪队友屡战屡败,同样是都城沦陷,皇帝出奔,孤军奋战,左右无援……
王凤只故作笑容道:“麾下渠帅都说不能相信魏将,唯独我说,岑君然乃信士义士,守宛地孤城半年信而不失,岂会有欺?”
岑彭不置可否,只道:“此番和谈,难道不是王将军先射书邀约的么?”
话虽如此,但王凤还是想为己方多争取些价码,遂道:“只是不想两边将士多有伤亡罢了,否则以武关坚城,我军尚有战士万余,像君然当年一般,守半年亦不在话下!”
“好大话。”
岑彭却摇头,指着身后魏营中高耸的巨大器械道:“只要再过数日,抛石巨车便将建成,此车乃少府巧匠所制,名曰霹雳车,推至武关城前,每日发石百,若雷霆之下,人墙皆碎,王将军想要试试么?”
“而王将军所见这万余魏军虎贲,不过是区区前锋,关中人口繁盛,随便都能征召三万五万来援。”
岑彭笑道:“若是王将军觉得不服,你我各自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就像雒、商县的两场仗一样,决其胜负,不欲强相服也!”
王凤顿时哑然,两军之前就打过两战,孰胜孰败自不必说,若非败得太惨,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窘境。
“更何况。”岑彭直接揭了王凤的老底:“王将军以为我不知?这几日来,溜出关投降者络绎不绝,都说赤眉已入宛,汝主已弃都而亡,就算我在此空待半载,赤眉军能给将军半年么?届时内无粮秣,外无援兵,东西两面夹攻,难说就会有将校为了活命,割掉将军的首级请降!到那时,悔之晚矣!”
王凤泄了气,只咬着牙道:“王凤愿放下兵戈,归附魏国,只不知魏王会如何待我?”
岑彭拿自己举例子:“岑彭亦是降将,你看魏王是如何待我的?”
“君然不同,你与魏王是故交。”
王凤开始谈条件:“我能得侯么?”
“魏国自有制度,我说了可不算。”岑彭大可像冯衍一样漫天许诺,但他性情重信,除了用兵时使诡道外,连谈判都不想欺骗对方。
“自今年正月起,魏王严格了规制,除却开国创始元勋的十八侯外,非军功、献土不得封。”
“若是将军早一个月降,以商於六百里献,则必能入侯位。”
岑彭道:“可如今只是一座武关,方圆不过六里,就不一定了。”
王凤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愤懑道:“我在汉可是王,难道到了魏,竟不配做一个侯?”
岑彭直言不讳:“不论是数量还是实际封赏,绿林之王,还真不如魏国之侯金贵。”
“再者,绿林二十余王,其兴也勃然,可其亡也忽然,有的死于赤眉刀下,有的流落荒野为寇,最后能保全富贵的又有几人?王将军该知足了!”
“将军若能归附,定能封伯,至于往后,就看将军能交给魏王多少兵丁,招徕几许绿林残部了!”
二人驻马在那谈了许久,又商量了绿林降兵的问题,王凤试探着想要继续掌管这些兵卒。但岑彭坚持要他交出兵权,先去拜谒魏王,之后是像校尉邓晔那样得到信任,重新掌管旧部,还是打散整编,全由魏王决断。
口都说干了,岑彭却半步不让,这让王凤颇为烦躁,可打又打不过,拖也拖不起,连另选门户的机会都没有。
武关城里粮食快绝了,而岑彭军中每天都有来自关中的补给,再耗下去,他可能连这个价位都卖不到了。
王凤最终只能气馁地下了马,腰杆弯下,却将自己的佩剑双手捧着,高高举起,献给高高在的岑彭。
而岑彭则在马淡淡看着王凤,就像一年多前在宛城,绿林渠帅俯视出降的岑彭一般。
“武关明日开关。”
“绿林,愿降于岑将军!”
……
“不愧是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的雄关啊。”
次日,绿林军投降,被拆散控制起来,岑彭则登了关隘之,扶着斑驳的女墙,眺望故乡南阳,那注定是他的下一个战场。
说来也是好笑,他被第五伦拜为“平林将军”,可如今不等岑彭打到南阳,绿林已经分崩离析。
虽取武关巨防,但岑彭没有就此止步,召集校尉邓晔等来见,指着地图道:“下一步,是夺取丹阳之地。”
此丹阳并非江东的丹阳,而是“丹水之阳”,位于武关以南的析县、丹水等地。
战国时,因为张仪骗了楚怀王,楚国大怒之下伐秦,就在丹阳作战,此处位于商於、汉中、南阳交界,如今也是魏、蜀、赤眉三大势力交汇之处,谁能先占据,谁就能掌握主动。
因为邓晔就是析县人,岑彭遣他带三千人去取析县,打探南阳近况。
“赤眉已占多少地域,究竟是否如传说一般,立了名为’刘共和‘者为帝,也复了汉,这很重要,必须弄清楚。还有,绿林残部还盘踞几个县,南阳大族如今是何打算。”
作为南阳人,岑彭知道,想在故乡作战,就不能无视大族,他们可能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败赤眉的事。
岑彭又令另一名校尉于匡往南走,取丹水县,那里已经十分接近汉中郡,要派遣斥候潜到郧关(湖北十堰)附近,看看蜀军是否在东进。
没几天,邓晔便派人来回报:“新野大姓阴识带阴氏族兵及豪右数家,避赤眉之难,西奔至博山县,愿归附魏王!”
“阴识……他不复汉了?”
岑彭想起在刘伯升军中时,自己与阴识也算共事过,此人能代表南阳豪家。岑彭会欣然接受归附,设法扶持他们,再将整编的绿林派一批过去“支援”,令其在南阳西部扎下根来,利用豪右的武力与人脉,用魏王发来的诏书的话说,就是“组织还乡团”,同赤眉慢慢耗下去。
南方也送回消息:“汉中王刘嘉及其将军贾复已降蜀,蜀王全取汉中,郧关挂起了蜀旗。”
那贾复也在阳平关撑了半年,已尽全力,岑彭知道坚守孤城的绝望。他对汉中东部的庸地区暂时没兴趣,但这件事意味着,魏、蜀对绿林西部疆域的瓜分已经宣告结束。双方以秦岭大巴山为界,往后的交集和冲突也会越来越多!
若蜀王在扩张时选择北,而非东出,那冯衍预言的“魏蜀必有一战”,就免不了了。
岑彭捷报送去河东,也很快得到了魏王的反馈。
“平林将军岑彭,拔峣关,夺商於,定武关,扩土六百里。”
“封棘阳侯!食一千六百户。”
棘阳县是岑彭的家乡,第五伦是想让他日后荣归故里啊。
考虑到绿林势力土崩瓦解,岑彭已经无林可平,第五伦遂改了他的将号,让岑彭离正式的重号将军又近了一步!
“拜为:平南将军!”
……
PS:第二章在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