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欲改孔庙为文庙,于五都修建,使世人沾染先贤之风,其中有配享者五人,但自孔子以来,儒门后学多如繁星,究竟谁才有资格就近拱卫北辰,则言人人殊,今日便邀约诸儒名士汇聚曲阜,共议此事!”
随着第五伦开篇立义的诏令,这足以与南方刘秀“青龙殿会议”相提并论的曲阜之会,正式召开,皇帝充分发挥了民主作风,让群儒“畅所欲言”,只划定了三个标准。
“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第五伦满面春风地对众人说道:“在予看来,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诸君都仔细想想,孔子后学,都有谁人符合这三点?”
一时间半天没人吭声,毕竟有骨气的儒生,早在王莽时就跑光了,那些聪明胆大的,也早就玩弄谶纬等事做了高官,大厦倾倒时死于乱军,给王莽陪葬了,还剩下都是垂垂老矣,暮气沉沉之辈,刚被第五伦的禁绝图谶诏吓到,哪还敢冒头啊。
更何况,稍稍还机敏点的,都清楚皇帝搞这“五人配享”图的是什么……他们就算想推举自家门派祖师爷,也得往后靠。
眼看堂上鸦雀无声,期盼百花齐放的第五伦摇摇头:“既然如此,那便由予起个头,提名一人……”
来了!群儒心里都暗暗嘀咕,觉得必是那一位莫属,岂料第五伦却道:“便是亚圣,颜渊!”
一时间,满场文臣儒生皆暗自愕然,要知道,就在不久前,颜氏家主才因为乱谈谶纬,被第五伦狠狠责罚。
这年头亚圣桂冠不属于孟子,反倒戴在颜回头上,在鲁地,但凡祭祀孔子,配享者只有颜渊一人。这件事其实挺奇怪的,当然,颜回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以他的聪慧,若是能多活几十年,或许真能开宗立派,但他二十九就没了,甚至没留下多少事迹。
孔子以德行、言语、文学三个科目评价学生,德行以颜回为首,但那只是私人小德,与第五伦要求的“创制垂法,博施济众”不沾边,至于功、言两点,颜渊不仕,未有著述,一样不占。而战国的“颜氏之儒”虽与颜回有点关系,但早已消亡。
所以众人都觉得,第五伦八成会找茬,正式废掉颜渊“亚圣”的地位,好给他老师扬子云腾个配享位置呢!
但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宽容大量”。
一时间群儒默然,那几个准备为颜渊抗争的老实人,更是结舌。
倒是王隆清楚,第五伦为何不对看似好欺负的颜渊动手。
想当年他在扬雄门下求学时,也曾奇怪颜渊为何如此受人推崇,遂向扬雄求问当时第五伦就在一旁。
只记得那会扬雄是如此回答的:“孔子闻孺子唱沧浪歌,有感而发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一般儒者,都需在清水浊水中抉择,但颜回不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自己,就是一眼清泉啊!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己!”
王隆依然记得老师当时的神情,他摸着瘸腿,抬起头,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此言一语道破了颜渊受人推崇的原因,生而为人,步入浑浊世道,谁不会沾上些污点呢?哪怕是孔子,一生奔波流亡,甚至为了做事,应阳虎之邀、见南子,等到汉新易代,一度秉承理想的王莽、刘歆渐渐臭不可闻,扬雄也卷了进去,哪怕欲置身事外的桓谭,历仕三朝后,都少不了一个“三氏家臣”的讽刺。
唯独颜渊没有,也不可能有了,因为他早早离开人世,只在论语里留下了一个完美的背影。他已经被命运定格,再也没有人可以玷污他的清白除了那些对颜渊事迹胡编乱造的谶纬家。
如此一来,颜渊遂成了历代儒者精神、人格上的标杆,立在那,加上英年早逝的同情分,第五伦要真因为颜氏的关系动了颜渊,将他踢出配享,那才是犯糊涂呢!
果然,第五伦选定颜渊后,堂上皆大欢喜,群臣诸如反应过来后,齐声道:“陛下圣明,颜子德蹈高踪,足当配享!”
他们心中的石头悄然落地,看来第五伦开这次大会,不止是出于私心,其公正与权威,是可以信任的。
靠了这个好开头,众人的议论这才渐渐步入正轨。
第二位得居配享地位的,同样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将儒学真正发扬光大的曾子,这一位在立德、立功上倒不算显著,但在“立言”上却十分突出,作了大学,据说论语就是以他为主编撰的,而对当世影响绝无仅有的孝经,也出于曾子之手,大魏毕竟也“以孝治天下”嘛,曾子入选在情理之中。
颜、曾之后,众人还是倾向于继续在孔门十哲中选,亦或是孔子的孙儿、曾子的徒弟子思。然而替第五伦主持会议的太常王隆,却直接跳过了他们,定了一个众人万万没想到的人。
“臣以为,自孔子殁,缀文之士众矣。然而唯有孟子,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可入列配享。”
群儒bsp;群儒哗然,也不能怪他们,因为第五伦也是到了这时代后才发现,后世被誉为“亚圣”的孟子,在汉时竟是个小众学派,非但著述作为子学,不是经术考试范围,所以不流行于世。至于其地位,既不如其老师,作了中庸的子思,也不如后辈荀子。
一直到大汉快亡了,刘歆父子和扬雄,才忽然重视起孟子,对他推崇备至起来。
但这并不能代表主流的意见,反对者甚众在当世的儒学各门派里,几乎没有孟子一派的直系传人,比如公羊派、榖梁派的众人就觉得,若是孟轲老儿都能配享,那还不如他们的祖师爷公羊高、榖梁赤上呢!
王隆与众人据理力争:“战国之际,礼崩乐坏,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子虽知自己言行不能为诸侯所用,却依然坚持王道,谈仁义,乃述唐虞三代之德,犹如暗夜中唯一烛火,维持儒学不灭,此乃立德。”
“此外,当是时,有杨朱、墨翟之学塞路,俨然天下显学,唯独孟子能与之战斗,辞而辟之,使得孔子之道彰显,此为立功。”
最后是立言,那便是孟子这本书了。
虽然王隆将三不朽都凑齐了,但还是略显牵强,反对者暗暗嘀咕:“王太常如此推崇孟子,不过是因为其老师喜爱孟学,扬雄甚至一度自诩当世孟子,故而如此。”
双方争执不下,而第五伦似乎也不欲干涉,倒是作为旁听者的大行令冯衍揣测皇帝心思,站出来说了句话,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孟子中许多章句,确实值得细细回味啊,正如臣奉命为陛下草拟的伐王莽檄文中,便引用了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这句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些原本还看不上孟子的群臣诸儒恍然大悟,连忙匆匆改口支持。
可不是嘛,想当年,第五伦就是祭着“吊民伐罪”的口号,绕开这年头难以规避的以臣伐君之尴尬。
那是大魏立国之役,孟子里的“诛一夫”等话语,俨然就是第五伦讨伐王莽的纲领,他以汤武革命自居,如今“革命”成功,岂能不投桃报李,将孟子举高高呢?
不过也有人担忧,孟子里,有许多普通人说了,必然定个大逆不道的话语,诸如“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等,简直是在教人造反,皇帝难道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他们却不知道,第五伦看上的,就是孟老夫子这虽然迂阔,但敢于说话的脾性,他讨厌谶纬家的神化君权,多点民本之论,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第五伦最想看到的,就是几百年后,真有一群人能冲进未央宫,将魏朝的末代反动皇帝,推上杀过老王莽的断头台……
定下孟子后,群臣还没缓过劲来,王隆又推出了下一个人选:荀子。
虽然荀子尊君隆礼,还教出了两个法家弟子,并非一个“醇儒”,起码没有孟子纯,但让他配享孔庙,群臣诸儒却没太大意见,纷纷赞同,为何?因为利益攸关。
这公元前后的儒林,与后世大为不同,入选太学的十三经里,鲁诗韩诗毛诗均传自荀子,创始人要么是荀卿的徒弟,亦或是再传弟子,祖师爷还是要尊重一下的。而大戴礼记小戴礼记等显学,亦对荀学继承颇多,就算第五伦真民主,一家投一票,他们都能顶个三分之一。
加上眼下主流思潮,是倾向于荀子性恶,在目睹了新莽纯以“王道”治天下的失败后,所有人都开始觉得,汉朝的“王霸道杂”,似乎更为合适,而这一招,同样要祖述荀子。
但也有人担心:孟子、荀子,这两位观点、学说几乎相反,其后学争了几百年的大儒,竟一起配享孔庙,若是泉下有灵,按照这两位好战斗的脾气,怕不是得打起来哦!而随着二人配享,他们的学说也必然重新火热,说不定会被皇帝列为文官考试范围,面对相冲的观点,又要如何取舍?
“争好啊。”第五伦笑道:“荀卿、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皆以姓名自书,犹至于今。古有百家争鸣,如今百家归一,亦当有群儒争辩,不必独树一尊,而尽弃其他,荀孟之争,大可继续下去!”
第五伦喜欢孟子,是爱其民本,让荀子配享,是喜其实用,加上荀学里那股味儿极正的唯物之思,他希望后世能择其善者而从之的。
会开到这,五个名额已去其四,只剩下一个了。
在座众人中,既有春秋三传的师长,也有韩诗、毛诗、鲁诗、齐诗的弟子,更有各家礼记、尚书、易的传人,他们都希望自家祖师爷,诸如左丘明、公羊高、韩婴等人能入列配享,但到了此刻,所有人却都不争了,都缄默下来,因为人人皆知,这配享第五人,早已定下了,只等有人提出来。
但第五伦尚未表态,王隆虽然压抑着激动却也没说话,倒是方才一直旁听,甚少出言议论的太学祭酒站起身来。
桓谭迎着众人目光,走到堂中间,朝第五伦作揖,而后用极大的声音,说出了他当年,未能对老朋友说出的真挚赞誉:
“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自汉以来未有此人也,足以配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