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郡守云敞出于避嫌,不愿替孔氏上奏,但孔志的定都曲阜奏疏还是送到了第五伦案前,却是由太常王隆转呈。
王隆解释道:“此事本不该叨扰陛下,但据说孔氏为了此事,特地派人奔走于南武城曾氏、邹城孟氏等经术世家,其言语虽不足称道,但也能看出鲁地士心所欲,故臣不敢截留。”
第五伦翻看奏疏,笑道:“引经据典,如何能说是不足一观呢?”
鲁地诸儒士人历数第五伦应该定东京于曲阜的理由,除了曲阜是孔子坟冢所在外,还强调了旁边的泰山是一座“圣山”。
“天高不可及,于泰山上立封禅而祭之,冀近神灵也,泰山为东岳,宜为东都,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其后秦皇、汉武皆至泰山封禅。陛下始受五百年之命,改制应天,待天下太平,则应物成封禅,以告太平也。”
这意思是,反正第五伦是五百年一出的圣王,一定能让天下复安,盛世复现,达成秦皇汉武的功绩,若定都曲阜,那以后封禅不就方便了么?
孔氏以及鲁地士人以为拍对了马屁,却不知第五伦对封禅没那么热衷。
倒是王隆却吃了这一套,觉得定都曲阜亦无不可,否则怎么会卖这人情帮忙递奏。
第五伦将简牍交给一旁的太学祭酒桓谭看:“君山博学,汝以为,诸儒之言如何?”
桓谭读后道:“陛下想听刺耳真话,还是奉承假话?”
第五伦笑道:“桓君山会说假话?”
桓谭遂朝第五伦一拱手:“那臣便从这泰山封禅源头说起……桓谭别无本领,就是喜欢博览群书,该看的,不该看的,几乎都寻来一观,由此发现,春秋以前古文,哪怕是孔子所作春秋其弟子所编撰论语,其间虽数次提到泰山,那时候,士大夫亦可登高望远而不僭越,庶民更能避苛政躲入,然而以孔子之好古尚礼,却不曾提及泰山封禅……”
眼看桓谭都怀疑到封禅源头了,王隆不服,说道:“君山大夫,我也读书不少,知道文书最早言说泰山封禅,当是齐国管仲,比孔子还早两百载!管子说,古代封泰山、禅梁父的帝王有七十二代!从无怀氏、伏羲到成汤、周成王。”
“是管子中封禅一篇罢?”桓谭不以为然:“管子一说,我以为是战国稷下群贤托古人所作,不应早于孔子,再者,成王时鲁国初封,若天子真来东方巡视封禅,岂会史册无载?”
说来说去,桓谭怀疑,这七十二代帝王的泰山封禅大典,本就是编写管子的稷下士人根据古时只言片语,生造出来的东西!
“故事太史公封禅书中亦言,封禅大典厥旷远者千有余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厥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桓谭大胆地提出了他的猜想:“战国之际,齐国强盛,几与秦并列东西帝,稷下群臣为了帮齐王君临天下,遂托古编造,五岳之中,泰山不一定比西华、南天柱、中嵩、北恒高,但距离齐鲁最近,最为东方人认可的,以为登泰山而小天下,遂出此论。”
“经过两百年宣扬,已成天下共识,秦始皇一统九州,代周而帝,亦信齐方士、鲁儒生之言,遂来此行封禅大典。岂料东方诸儒对七十二代帝王封禅言之凿凿,真要论及详细典章,却语焉不详,言人人殊,事已至此,秦始皇也只能简化礼仪,强行封禅而还。”
究竟用了什么典章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始皇上了泰山,完成封禅,这就够了!虚幻的古事得以实现,遂成定制。
王隆被惊得目瞪口呆,桓谭居然认为泰山封禅是陋儒之见,诗书所不载,并非事实,而泰山更不是什么圣山,这要让外头的鲁儒们听到,恐怕要引发轩然大波。
第五伦听明白了,桓谭的意思是,泰山封禅,本来就是战国士人炒作的一个概念,然后到处拉投资,秦始皇投了,让这个故事得以成真,后来汉武帝追投一波,泰山封禅遂板上钉钉,可以直接上市套现……
时隔百余年,泰山、曲阜的热度略有削减,毕竟真要从地利上看,北不如临淄,南不如彭城,只能走文化牌,鲁地儒生、士人、豪家急需大魏皇帝再投一波,定曲阜为东都,好让这故事继续讲下去,与国同休……
然而他们打错了算盘,第五伦这次来曲阜拜孔子,定五配享,是明为尊孔,实为削“孔教”。
“予要在长安修文庙,几乎是将曲阜孔庙搬过去,如此一来,予与后世天子要拜孔子,出宫室便可谒见,再不必千里迢迢,消耗民力财货来泰山脚下。”
毕竟,要想见真孔子,应当在没机会被大肆修改的论语中,感受为人师表的敦敦教导,感受他身为凡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在曲阜,不管是现在,还是两千年后的“三孔”,能找到的,只剩下一个抹了金粉的假孔子。
既然第五伦的目的就是想减弱曲阜在文化上的地位,那怎么可能应允东京建于鲁地呢?
但明面上,第五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让王隆给翘首以盼的孔志等人,传一句话。
“泰山吞西华,压南天柱,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曲阜亦为圣地,然……”
“泰山尚在赤眉贼寇手中,居高临下,曲阜随时有鸣鼓之虞,焉能为京?”
……
第五伦找的这借口确实无人能够反驳,虽然赤眉首领樊崇被俘入狱已过去两年,尽管赤眉残部从曲阜溃败也已是半年前的事,但赤眉军的旗号确实还在,徐宣带数千部众跑到了泰山上,继续负隅顽抗。
“赤眉起于泰山,如今又归于泰山,实在让人唏嘘。”
武德四年四月上旬,第五伦离开了曲阜,北行进入泰山郡地界,所见尽是穷困潦倒,泰山郡的情况,比几乎沦为鬼蜮的淮北更差,赤眉兴起、赤眉走了、赤眉又回来了,但泰山始终混乱,走投无路的人凭借山东半岛上这块隆起的丘陵地带,躲在那密密麻麻的树林中,袭击商旅,甚至敢向小规模部队发动进攻!
而现在,随着赤眉归来,泰山盗寇洗牌,归于其下,成了当地难缠的大患。
第五伦已调了巨毋霸等几位偏将、校尉,从几个方向进剿,但他很清楚,那不过是治标,这一次,第五伦想治本!
御驾抵达泰山郡时,一位应召的大臣风尘仆仆赶来,谒见了第五伦。
“罪臣王闳,拜见陛下!”
来者正是第五伦的老熟人,王莽的堂弟、昔日东郡大尹王闳。
“王大夫何罪之有啊?”
第五伦将这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搀扶起来,王闳虽历仕汉、新、魏,但绝不是三姓家奴,每一次改朝换代,他都有苦衷。
汉朝还在时,王闳就是出了名的直臣,敢当着汉哀帝的面,呵斥他的爱他的爱人董贤。
到了新朝建立,王闳虽是宗室,却因为不支持此事,被王莽猜忌,本来是王家二号人物的他,被撵出朝廷,到了东郡当官,还生怕性格乖戾的王莽哪天赐死,所以王闳脖子上时刻挂着毒药瓶……
不过第五伦定睛看去,发现王闳脖颈上的药瓶终于没了。
没办法啊,王闳在新朝灭亡后,投降了第五伦,希望得到魏军保护,但第五伦只当他是弃子,后来赤眉攻陷濮阳,王闳不愿受辱,决然饮药自尽……
然而那毒药早被其侄儿换成了面粉,王闳被俘,叔侄两人还见到了更名改姓藏身赤眉的王莽。
直到赤眉主力覆灭,王闳才被魏军所救,第五伦大概也对濮阳的事心有惭愧,封了个伯,又拜为光禄大夫,让王闳在东郡休养……
今日再召,王闳心中也忐忑,不知是为了何事?虽然脖子上没挂药瓶,但他袖中缝起的小囊中,确实藏着一份毒药,万一皇帝反悔,要铲除他这个王家余孽,那王闳也不消他人动手,就死在魏皇面前!
却听第五伦道:“今日请王大夫来见,确实想问平泰山赤眉之事。”
王闳顿时苦笑:“陛下,老朽未能保全濮阳,更为赤眉所俘,裹挟数月之久,岂敢轻言?”
第五伦却摇头:“新末时,上有王莽倒行逆施,下有郡县阿意妄为,唯独王大夫守东郡,保全三十万户百姓多时。”
那时候第五伦就在隔壁魏郡,对邻居们洞若观火,东郡虽然很早就闹赤眉,但主要原因不在王闳,而在王莽,在邻郡,更在经常闹脾气的黄河!
第五伦告诉王闳:“予已决意稍稍修缮黄河新道,筑堤坝,以免兖州再遭水患,修河人丁,用的便是十万大河赤眉残兵。”
王闳闻言大感慰藉,他在东郡时,年年上书向王莽哭诉,说若坐视黄河一直闹腾下去,下游一定会出大事,不管他王闳用多少手段安民,黄河只要一闹腾,就能产生几万十几万流民,他们都是赤眉的生力军。
“如今陛下圣德,只要治住了黄河这根源,沿河诸郡之福也!”
“只能让大河稍安于新道,想完全整治,谈何容易?”第五伦摇头,治黄河是百万级别的人力工程,而且涉及颇为复杂的规划,他现在只能小修小补,让天下一统前,黄河别闹大新闻,如此而已。
第五伦道:“河虽暂安,但赤眉残部聚集在泰山,当初樊崇等人,亦是靠数百人起势,予不放心,唯恐赤眉复兴,再度横行兖州,故而才向大夫求问!”
见皇帝态度诚恳,不像是故意羞辱他,王闳也稍稍放心,松开了藏在袖子里,捏住毒药丸随时想往嘴里塞的手指,说道:“陛下大可不必忧虑,王莽时,若治理得当,赤眉不至于如此坐大。”
王闳道:“起初,各地百姓不过是由于饥寒贫苦,才铤而走险去做盗贼,渐渐聚集成群,但依然盼望年成丰收,能够返回故土。部众虽然以万计,为首的樊崇等却只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攻占城郭,只靠抢劫糊口,每日吃饱便足矣,不曾有陈胜、吴广的志向。但王莽,却一直不懂得这道理。”
“这一年,朝中一位大司马士到兖州办案,被群盗抓住,竟不敢杀害,反将其送回县中,还希望此人能替彼辈上书,向王莽表明绝无叛乱之心,只是活不下去。这大司空士如实上奏,王莽却大发怒火,认为这是欺君,将其下狱!又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第五伦颔首,王莽那份诏文的内容,他还记得,大体内容有两点:
第一是质问东方聚集的盗寇:何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第二则是告诉文武百官: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盗贼了,必须重拳出击!
于是群下愈恐,要么开始不说实话,一口咬定自己治下只有小毛贼,没有成群结队的盗寇。至于说了真话的,不但会被王莽申饬,还不得擅自发兵去剿,得等中央的“王师”来,结果便是赤眉越闹越大。
第五伦今日是带了考较的态度的,遂问王闳:“此为王莽之失,大夫以为,当时应如何做,才能阻止赤眉横行?”
王闳道:“大军进剿只是下策,军之所处,荆棘生焉,更何况新军军纪极差,百姓便唱宁逢赤眉,不逢新军。”
“依罪臣愚见,当时的上策,当是多听取民舆,轻徭薄赋。”
王闳再拜道:“当时王莽既无悯民之心,新莽官吏更无财力能力推行,但陛下却能!稍稍约束黄河,行屯田法,让数十万流民有所安居,有一条活路,便能断绝盗贼来援,泰山赤眉残党便会越来越少,最终败亡。”
“妙啊。”第五伦拊掌而赞:“确实,剿除盗寇,乃是校尉之事。”
“但轻徭薄赋,组织屯田,监督各郡执行,则是州刺史之事。”
“还请王公,试任兖州刺史!
……
“昔日孔子孔子过泰山之侧,遂有苛政猛于虎之识,早在春秋时,鲁人便宁可三代人亡于泰山恶虎之口,也不愿去奔赴三桓苛政,如今亦然。”
“而外头若无苛政,放着好好编户齐民不当,何苦赴猛虎之口呢?还望王刺史能助予,除兖州猛虎!”
等第五伦车乘离开泰山郡时,走马上任的兖州刺史王闳看着腰间沉甸甸的印绶,亦然感觉有些发懵,他情绪很复杂。
有历任三朝,终于得到重任的欣慰。
有第五伦不计较自己族姓,加以信用的感动。
但更多的,则是对自己能否干好兖州刺史的担忧,自己一个前朝余孽,能号令得了诸郡太守么?奉命进剿泰山的将校,能给自己面子么?若搞坏了兖州的事,如何对得起第五伦的厚望?
王闳无比纠结,手笼在袖子里,犹豫许久后,他取出了那粒毒药医者向王闳保证,这次一定会致死!这次一定!
然后,将它丢在地上,踩在脚下!
王闳朝第五伦车驾远远作揖,而第五伦,也掀开车帘,回首看向那巍峨的岱宗。
没有“真矮”的高傲,只有谦卑与敬仰。
千年来,泰山就这样静静地俯视天下,它看到苛政猛于虎的哭泣,听到夫子登顶后的唏嘘感慨,也见证秦皇汉武一次次封禅的辉煌与荣耀,更有随行挑山夫肩上流下的汗,赤眉战士沾了它的红土抹在额头的决绝!
然泰山无言,一如诗云:泰山岩岩,徂徠之松,新甫之柏。
放下车帘,第五伦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往来于鲁地了。
“不必登上你顶上耀武扬威,平息战乱,让你重新归于安定,让你见证这兴亡故事的结局,便已足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