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44章 汉魂(1 / 1)七月新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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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一时间的关中雍城,留守关中的前将军万脩,正在向第五伦陈述近日来的各方战线进退。

“骠骑大将军击走先零羌后,河湟金城粗定河西那边,后将军吴子颜也收复了武威,只与匈奴右贤王部对峙于张掖、酒泉,关键在于能否夺回居延塞并州处,车骑大将军率军抵达新秦中,万一匈奴王庭及卢芳南下袭扰,可乘机反击。”

万脩停顿了一下,看了一旁恢复自信的冯衍:“加上大行令妙计,使武都氐人反蜀,隗嚣腹背受敌自身难保汉中、南郡两路蜀军皆是降将降兵,不肯为公孙述尽力,局势已经稍稍稳固。”

他只点出自己最担心的地方:“唯一的变数,便是南方刘秀。”

荆襄战线上有岑彭坐镇,就算汉军冯异部来攻,也完全没问题。但淮北却是打仗不太在行的耿纯留守,若遇上刘秀亲自北伐,在朝廷长期抽调不出大军驰援的情况下,胜负属实难料。

第五伦却很有把握:“淮北确实要做好守备,不过东南亦有内患,刘秀先前有五成几率暂不出兵。”

“若能收到予的书信,恐怕就有七成了!”

此言一出,不单是万脩,连冯衍都好奇起来,想知道数月前送去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若此事能成,陛下相当于拔城於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足以载入史册,为世人称道,不知书信内容,是否方便为人所晓?”

“此信正是要令天下士人皆知,这才能有更大成效。”事到如今,算算时间信也该送到,第五伦已不必隐瞒,遂将书信副本取出,让万脩、冯衍最先过目。

却见这信并未加上两位皇帝那冗长尊贵的头衔,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的通信,第五伦自称“长陵伍伦”,而呼刘秀为“吾友文叔“。

刚开始还是个人的叙旧,然而后面却话题一转:“吾已灭妄称汉家者邦,所谓西汉,勾结羌虏,北汉竟是异姓冒充,胡汉更为杂胡傀儡,依附匈奴,尚在跳梁。凡此种种,皆只有汉名,而无汉魂!”

这些政权是第五伦的敌人,也是刘秀眼里的“异端”,找到二人共通之处后,第五伦就在信里好好与刘秀聊了聊,他所理解的“汉魂”。

“汉承百王之弊,汉高皇帝灭秦诛楚,拨其乱而反正,至于文、景,务在养民,令天下大安,汉武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祀,后更有昭宣之治,乡中老者至今称道怀念。”

“汉虽多有弊政,然历代多为王霸道杂,无可厚非,然铸就大汉魂魄者,除却尊王,尚有攘夷!”

“孝武因余财府帑之蓄,始有外攘夷狄之意,遂东縻乌桓,蹂躏濊貊建护西羌,捶驱氐、僰南羁滇国,水击闽越郡县日南,漂橹朱崖部尉东南,兼有黄支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首,失气虏伏。”

这是朝中第一笔杆子杜笃代笔,其风格冯衍一眼就看出来,暗暗撇了撇嘴,既有第五伦信用此人的小嫉妒,也有“我写的肯定比他强”的自负。

然后就是大段抄袭扬雄那篇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弟子抄老师文章那能叫抄?叫致敬!

反正就是将周秦以来,中原与匈奴的关系历数了个遍,自汉初白登之辱,竟兄事匈奴,丧权辱国。汉武虽然报了九世之仇,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之壮举。匈奴震怖,远遁北方,然而依然不愿屈服,未肯称臣也,直到汉宣帝时,终于迫使单于来朝,这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的北狄大国,终于低下了倔强的头颅。

第五伦这家伙抄归抄,但确实抄得好,通篇下来,逻辑相当自洽。

他也不骄傲,只对两位大臣感慨道:“当年杜笃、伏隆等参加文官考举时,予要彼辈写的文章是汉家气数已尽,诸生多言前汉末年昏乱之事,只见其黑,未见其白,不够全面”

冯衍心里又吐槽开了:当时谁敢在试卷上说汉朝好话,这是不想通过考试做官了么?说不定才出考场,就被朝廷鹰犬盯上重点“照顾”了,毕竟第五伦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刚进长安时,就送城里好几十号前汉遗老去见了刘邦

究竟是“主观”,还是“客观”,第五伦完全是依据自己需求而定的,他可以揭开历史的幕布,向世人大肆宣扬某段时期的“黑暗”,也能为同一件事涂饰抹粉,加以称赞,唏嘘惋叹。

真是天生的权谋家啊!冯衍自从大彻大悟后,可不敢将老板当中庸之辈了,这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难怪能成大事。

第五伦脸皮很厚,依然大言不惭:“而这封信,便是予给前汉值得称道之处的盖棺定论!”

他吟诵道:“春秋之际,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以此为王者之事也。孔子亦呼: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前汉奋击匈奴,前后百年,终至功成,斥地远境,设十余郡,其攘夷之功,十倍于齐桓、管仲!如此方以绵绵战火,淬炼诸夏镔铁,熔为一体,铸造汉魂。”

“是故,何为汉魂?”

那信读到这里,连万脩都有些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汉魂者,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激动的不止是万脩,彭蠡泽楼船上的刘秀读到这时,也被第五伦话术撩得血脉贲张,这才有了“没有人比第五伦更懂大汉”的感慨。

“第五伦此言,朕深以为然,单于守蕃,百蛮服从,攘夷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非夫大汉之世盛,世借雍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功若斯!孝武、孝宣,真是道迈三王,功高五帝啊!”

这两位确实也是刘秀的偶像和目标,可笑的是,自己的朋友、群臣无一能完全领会这点,最后竟是敌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刘秀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惋惜,一时间竟觉得这楼船,晃得厉害。

不过在难得夸了一通汉朝攘夷之功后,这封信最后的部分,就不那么中听了。

原来,第五伦竟然不要脸地宣称:大魏作为新的中央天朝,已经继承了天命,当混为一,并且捡起汉武以来的“汉魂”,行使诸夏之主的使命,继续尊王攘夷,所以他要平定此起彼伏的羌胡之乱,御匈奴单于于长城之外,至于与之勾结的成家公孙述,俨然是诸夏的“叛徒”,第五伦宣布开除他夏籍!

最后,他又问了刘秀一个尖锐的问题:“文叔自称汉帝,然近日传闻,君欲与匈奴、卢芳南北夹攻中原,只不知汝之东汉,尚有汉家一丝魂魄乎?”

图穷匕现啊,一个难题放在刘秀面前:你的祖宗在攘夷上多么正确啊,你现在要是出兵,那所谓的“大汉正统”便不攻自破,你刘秀和卢芳那伪皇帝,也没什么区别嘛。

邓禹也反应过来了:“确实,此战与先前荆襄、淮北之役不同,涉及夷夏之争。魏、汉虽是敌国,但皆为争夺中国正统。古人云,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不可轻动,落第五伦以口实。”

而扬武将军马成的看法则与邓禹截然相反:“仲子是读书太多,糊涂了,跳进了第五伦所设枷锁中!若因此按兵不动,坐看第五伦击退羌胡蜀兵,这才是中了奸计!”

马成过去只是县吏,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却一语道破了第五伦伎俩:“陛下,第五伦派遣细作潜入南方,鼓动山越反汉作乱,那时为何就不想着裔不谋夏,羌胡是要攘,难道山越便不是蛮夷?”

说得太对!第五伦就是个大双标,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刘秀又何尝不知呢?

他在太学时读的虽然是尚书,但作为一个喜好儒术的皇帝,刘秀也钻研过春秋,感慨道:“扬武将军,尊王攘夷乃是绝佳旗号,春秋时,齐桓公与管仲打过,遂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继承其霸业的晋国,也多次使用。”

“然而晋国嘴上说着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早在晋献公时,便已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所灭虞、虢等邦,不止是诸夏,更是同姓,晋人毁其社稷,吞并疆土时无半分怜悯。至于晋文公、晋悼公称霸,明面尊王攘夷,亦借机灭国十五有余,其中不乏诸夏、同姓。”

所以刘秀便读懂了,恍然大悟了!那被儒生津津乐道的“尊王攘夷”,看似是光芒万丈的大义,其实啊,它也是一门生意!

齐桓、晋文可不是什么正义单纯的英雄,他们是精明的政治家,借此号召天下,指明一个共同的敌人,亦或是将敌国贬为“戎狄”。比如齐国斥责渐渐文明的楚国为蛮夷,晋国一旦和秦国蜜月期过了,就指摘秦为西戎,更不吝与野蛮的吴、越联手,给予他们“诸夏”的身份,以此打击同为诸夏的不服者。

而汉武帝时,也依靠“攘夷”统一了纷纷扰扰的内部思想,让反对此事的淮南王等辈,都成了可笑的倡优。

这真是一门好生意啊!刘秀都馋。

唯一可惜的是,现在攘夷这杆大旗,早就被叫叫嚷嚷与匈奴开战,扬言保卫中原的第五伦抢在手里了。谁握着它,谁就是政治正确。

“此乃阳谋。”刘秀无奈地说道:“华夷大防,第五伦既然主动给朕来信,依其过往行事,定会大肆宣扬,占得先机。若大汉出兵,就会中其陷阱,北方诸州士民,遭羌胡入寇时有切肤之痛,必以为大汉也与公孙述一般,助戎狄为虐中原啊,南方诸士,亦会不齿。”

“更何况,要依照公孙述盟约,要大汉与卢芳共处中原,亦是万万不能。”

这天下虽大,却装不下两个汉,刘秀不可能与卢芳同伍,不止是因为心中“汉魂”的骄傲,他还要脸呢。

“陛下英明!”邓禹松了口气,不论从实际出发,还是考虑这个阳谋陷阱,大汉都不应掺这趟浑水。

马成则颇为可惜:“那就白白坐视北方交兵,让第五伦击败各方人马,转危为安么?”

邓禹出主意道:“陛下可以不答应,亦不拒绝,只假意召集三军,聚于淮南、江夏,以牵制魏军。且让成家、西羌与魏国慢慢消耗,再者,汉武诛胡,足足花费四十年未得成效,汉宣击匈奴,五路大军无功而返。如今匈奴复起,强于呼韩邪时,而伪魏只得天下之半,分心之处太多,只要第五伦和匈奴单于全面开战,北边烽火,便要燃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大汉正好能休养生息。”

刘秀同意,这是一种不联手的合作,比起公孙述的公然与匈奴结盟要高明得多。

他指示马成道:“尊王攘夷这杆旗,不能只让第五伦得了好处,之后清缴山越时,诸位郡守将军亦要打出攘夷名义,好叫世人知朕上承武、宣汉魂,同样在攘除夷狄。”

马成应诺而出后,刘秀又让邓禹近前,低声对他叮嘱道:“仲子,虽云休养生息,但朕也不能持短兵待远矢,坐而待死。”

“既然暂不北伐,大江沿线兵力可抽万人南下,汝先前建言水陆进兵,攻克交州刺史部,解除大汉背后之患的方略,可以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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