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秀迅速挪动棋子后,抉择来到了岑彭一边。
“大将军,刘秀宵遁,是否追击?”
面对偏将、校尉们的询问,岑彭沉吟许久,头脑中仿佛在做着战局推演,一次又一次,设想敌人每一步动作,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颇为焦急,岑彭这才说道:“吾等奉命拖住刘秀主力,以待陛下大军,今彼夜退,我若不追,就算耿将军将南郡、江夏诸码头尽数烧毁,刘秀多半也能撤回江陵。”
这意思是要追了?众人纷纷请战,岑彭却摇摇头,继续道:“但刘秀此举,恐怕亦是见强攻长坂不成,诈退诱我,吾等若追,刘秀多半会调头与我鏖战!”
而刚刚接到信使消息,尽管第五伦在蓝口聚只休憩了半日,便兼程南下,然而前锋骑兵,也得明晚才能抵达。
虽说几万头猪三天三夜也抓不完,但人组成的军队败起来,可比这快多了。
岑彭起身:“刘秀、冯异、贾复皆在,汝等非其一合之敌,此战,当由我亲自统御!”
只有他,才能在野战中,以劣势兵力死死咬住刘秀,撑到五德大旗降临。
阴识奉命留守,他向岑彭保证道:“大将军可将精锐尽数带出,留老弱病残予我即可。”
岑彭却不同意:“次伯,汝可听过韩信破井陉之事?”
阴识道:“背水一战,天下闻名,岂能不知?”
岑彭笑道:“那场仗,后人只记住了背水一战,但制胜关键,其实是韩信引诱赵军出战,却派两千轻兵,多持汉军旗帜,连夜绕到井陉口山背后,偷袭赵营,遍插汉旗。赵军受挫退回时,见老营被偷,士气崩坏,溃不成军,赵王被擒,陈余战死,赫赫赵国,竟以数十万之众,尽降韩信。”
为防刘秀也用这招,岑彭特地留给阴识及偏将整整一万人。
而他,只带两万五千兵追击,去面对三倍于己的汉军
临行前,岑彭让阴识过来,附耳道:“若我有不测,长坂尚有余力接应陛下。”
阴识悚然,岑彭这犹如遗言的低语,让他明白这趟追击风险之大,阴识不顾自己真二千石的荆州刺史身份,竟长跪道:“既如此,至少要让少将军留下!”
阴识指的是岑彭唯一的儿子,岑遵,当初岑彭追随严尤剿绿林,岂料南阳却先陷落,岑氏为绿林所屠,只有岑尊被任光救了出来,带去魏郡投靠第五伦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岑遵已年过二十,和与他年龄相仿的窦固等人一样,成了郎官一员,侍奉皇帝左右,听其言传身教,除了弓马剑术外,还要上各种军事课程,俨然是军官后备班。
当一名羽林郎官成绩足够时,第五伦往往会派遣他们到各军区“实习”,同时也充当皇帝眼线,向第五伦汇报一些将军们不会在奏疏里说的事。岑遵被派到岑彭麾下,一来第五伦同情岑氏人丁稀少,想让他们父子多聚,同时也能对岑将军示以信任。
夜色深沉,明知道前方可能有陷阱,但岑彭却必须去踩,可没必要把亲儿子也带上吧?
岑彭却不同意,说了一句让阴识泪目的话:“此战险恶,若吾子不行,诸将士卒,焉能将性命交给我?”
士卒已集结于长坂坡前,岑彭乘车从他们面前经过,他的儿子岑遵作为车右持戟站在一旁。
岑彭看着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内心也难免生出罪恶之感,都是在南阳集结训练的中原好儿郎啊!
而他,将带着他们去赴死!
但动员众人时,岑彭的话,依然慷慨激昂:
“诸君,陛下大军将至!”
“万岁!”士卒山呼,江陵的诈败、多日的困守没有摧垮他们的意志,在岑彭灌输下,“魏必胜”已成了众人笃信的真理。
“刘秀闻讯夜逃,惊惶无比!”
将士们信之不疑:因为少将军岑遵,就站在岑彭身边,若有此去九死一生,岂会同行?
岑彭违心挑动众人的勇气,将不知真相的儿子岑遵,也鼓舞得热血昂扬。
征南大将军拔剑指向撤向南方的一条条火龙,那是撤退中的汉军:
“天子乘舆将到,吾等应杀牛酾酒以待,岂能反以贼虏来麻烦君上?追击敌寇,斩得伪帝刘秀头颅,献予陛下。这不世之功,当属于征南军,由我岑彭,带诸位去取得!”
长坂以南二十里,被烧毁的当阳桥已重新修起,但只是用竹木简单拼搭,甚至无法承受笨重的辎车。
刘秀的指挥所,就设在当阳桥前,听得斥候来报,说长坂魏军已出营南下,刘秀却不知自己是否该高兴?
他立刻召集主要将领开会,除了贾复已奉命绕后外,冯异、王常等人悉至,这时候,众人都很乐观,以为刘秀计划得逞,唯独冯异垂首不言。
刘秀拍了这位最了解自己的老伙计一下:“公孙何以颦眉不乐?”
“臣”冯异迟疑后道:“岑彭用兵娴熟,只有关键时才出奇致胜,其余时候大体谨慎,轻易不能诱动,此番匆匆派兵追击,不符其用兵之法啊。”
王常等人都认为是冯异想多了,倒是刘秀心中暗赞,遂当着众人的面,亮出了傅俊的绝命急报,将第五伦领大军将至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众将!
原来这才是岑彭冒险追击的原因!果然,方才还摩拳擦掌想一举歼敌的诸将,眼中都出现了慌乱:岑彭只是来纠缠的小狐狸,就算他们拼尽全力将追兵歼灭,也会付出很大代价,但死伤惨重之卒,面对第五伦这大老虎,不得被他一口吞了啊!
于是众人开始动摇,纷纷请刘秀再考虑考虑,还是退往江陵为妥,没必要和第五伦决死赌国运
但刘秀心意已决:“阵势已定,现在仓促撤离,就要被岑彭追着打。”
“更何况,还有耿伯昭游弋于吾等身后!”
他扫视诸将:“是在此反击,将身家性命,寄于手中兵戈,还是调头溃逃,将后背交给魏人?”
然而目光所到之处,包括王常在内,众人都挪开了眼睛,不敢与刘秀对视。
很显然,他们并没有信心,这场江汉之役,汉军士气高昂,主要是后勤充足,兵力相对于岑彭又有很大优势可刘秀称帝十年了,当汉、魏兵力相仿时,他们基本一仗未胜,更何况第五伦亲征,战将云集,军力庞大。
然而却是最早怀疑的冯异,此刻却力挺刘秀:“吾以为,就算对上第五伦,此役,亦有胜算!”
冯异说起一桩古老的战例来:“战国之时,魏齐争霸于中原,魏屡派庞涓攻韩、赵,齐国以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围攻魏都大梁,诱得庞涓折返。齐军此时不战而退,庞涓追击,于马陵中了孙膑埋伏。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刎。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而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这种战术,就是“围点打援”,第五伦很爱用,冯异认为,今日也不妨效仿。
“岑彭长坂好比大梁,第五伦则如庞涓之军,吾等调头先击破岑彭,再以胜势迎战第五伦。”
王常一直闷声未言,此刻却提醒冯异:“冯将军,傅俊说,第五伦亲将十万大军南下,魏军甲兵犀利,对上我久战疲乏之师,将军真有必胜把握么?”
冯异则道:“孙膑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第五伦就算真有十万兵,但其急于南下,等从蓝口聚奔袭二百里到当阳来,先至者,能有五万么?顶多与我兵力相当,而急行军之疲乏,亦不亚于鏖战。”
他看向刘秀,又补充了一点:“再者,魏军巨砲能远射,弓弩、飞石不能及也,在江陵、在长坂,不论攻防,皆令我军计无所出。此番陛下诱使岑彭移师于野,其身边再无巨砲之助。纵第五伦至此,同我军战于坦荡平原,一时半会也难以竖立巨砲,犹失一臂。”
冯异可被配重投石机砸怕了,他找到的应对之法,就是运动起来,充分调动敌人,让他们离开硬垒,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一席话下来,汉军似乎又看到了几分希望,众将态度好歹在战前统一了。
刘秀把军队一分为四,贾复已带着五千兵伏于西北十余里外,又安排横野大将军王常将左军,他自将中军,而右军,则交给了冯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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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多赖公孙,方使诸将信服。”
刘秀大为欣慰,在将虎符令旗交给冯异时,低声对他道:“将军之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兄弟!”
这句话极重,冯异大惊,正要说话,刘秀却拍了拍他的手,含笑摇头,旋即对诸将道:“此役不止决定江汉归属,亦是大汉存亡之战!若胜,功勋之间,朕岂吝剖土封王之赏?”
自刘秀建立“东汉”后,虽然也搞了异姓王,但只封战死的重要大将,诸如来歙、马武、刘植等,但这回,他却松了口,做出愿与活人共天下的表示来!
因为刘秀深知,这一仗,究竟有多重要,风险又有多大!
尽管冯异帮他说服了众人,但刘秀,却依然无法欺骗自己。
他并非不知道,若第五伦大军抵达,己方无论在人数、形势、甲兵上,均处于劣势,汉军早已踩在陷阱中,而第五伦的绳索越收越紧。
“但这,却也是朕与第五伦在战场相遇时,实力最接近的一次!”
第五伦坐拥北国诸州,其富庶繁荣令刘秀垂涎,而他苦心经营十年,江东依然地广人稀,岭南交州指望不上,荆州已经残破,淮南则随时可能丢掉这种差距,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缩小,反而越来越大,刘秀也发觉了,每次开战,第五伦总能给他整出点新鲜兵器器械来,诸如高鞍马镫、巨砲等,让汉军吃大亏。
是被第五伦的运营慢慢压迫折磨死,还是奋起一搏,用一场胜仗,扭转劣势?
刘秀决定选后者!
“朕不能等到第五伦尽取上游,饮马大江时,才学项羽,唏嘘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倒不如在尚有机会时,一决雌雄。”
天色大亮,汉军才在没营帐的地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匆匆集结,而岑彭的两万五千军阵,更是连夜南追,已抵达北方十里开外,也缓缓停住脚步
当太阳升起,雾气渐渐散开时,双方已接近到五里之内,剑拔弩张。
然而岑彭虽抱着赴死决定出战,却不代表他会傻乎乎冲上去和汉军硬拼。
看着身边面色略有紧张的随军郎官,也是岑彭自己的亲儿子岑遵,他笑道:
“岑郎官,汝知道,陛下刚起兵时,魏军最擅长何事么?”
岑遵一愣,但他们这批郎官,在未央宫可是参加过军官速成班的,皇帝陛下亲编的教材!对大魏战史耳熟能详,遂下意识地说道:
“擅长遇敌不慌不乱,其徐如林,不动如山”
“哈哈哈,然也,吾今日,当以此来对付刘秀。”岑彭大笑,不过,如林如山,那是书上的场面话,在魏国宿将们私下的调侃里,两字便足以概括。
“善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