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谢玄坐在城墙上,脚踩着凸起处,膝盖上放着块已经隐隐刻出人形的木头,右手正拿着把小刻刀在专心致志雕琢着。
隔上一刻钟就会有一群训练有素的巡逻兵整齐划一走过来,齐齐向谢玄行礼问好。
也只有在这时,谢玄的目光才会短暂离开手中木人,落在士兵们年轻的脸庞上,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雕刻手中木偶。
他昨天收到了她传来的信。
信是七天前写的,说魏王已平安到达长安,目前进展一切顺利。
谢玄沉默的凝视了一会儿手中人偶,又仔细用刻刀在眉眼处补了几笔。
现下魏王究竟是已经遭逢了劫难还是化险为夷,大抵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谢玄开始慢慢着手去刻画木偶的衣衫那是件男款的长袍,而木偶的身材却较普通男人更为肩窄腰细,配合着朦胧不清晰的脸庞,可以看出刻的其实是个穿了男装的女子。
谢玄吹掉木屑。
若是她想救魏王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他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缱绻微笑。
因为她聪明得很,凡事从不会吃亏。
谢玄边雕刻边思索,远处忽然有个小士兵的身影冒出个头,正哒哒快步跑近谢玄,他呼吸急促,脸上也红扑扑的,“谢、谢总管”
谢玄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看他,“怎么了?”
小士兵神情有些羞赧,食指不断抠着自己外袍一角,垂着头声音轻若蚊蝇,“听说您识字,我,我有封家书”
谢玄笑笑,向他伸出手,“拿来吧。”
小士兵顿时喜出望外,忙将家书从怀中掏出来,激动地递过去。
他们虽然是范阳守军,但是军营有令,士兵不可随意出外出,无批准更不可进城。
营中会识字的人不多,少数几个识字的又都是气焰嚣张,读一封信收十文钱,他根本付不起。
先前陈尧督军在的时候大家还会拜托他帮忙读家书,如今陈督军走了,换了陈言刺史来,陈言刺史位高权重,他们这群小虾米可不敢叨扰。
而新来的裴璟副总管又只顾着吃喝玩乐,见到士兵连点头打招呼都不屑,他们亦是不敢上前试探。
却没想到看似沉默高冷的谢总管反而是最好脾气的,肯屈尊帮他这种最不起眼的小兵丁读家书。
小兵此刻心里一万个高兴。
谢玄并不知道眼前小兵心中感激,打开家书后很快从头至尾给他完整读了一遍,道,“原来你参军是为了养家中弟妹。”
小士兵点点头,听完了家书,心中既欣喜又忧愁。
喜的是家人一切平安,忧的是自己在军营省吃俭用赚到的钱也顶多是能维持家里人不被饿死,却不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谢玄将信还给小士兵,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呆呆,似乎被这一问吓到了,直到确定谢玄并无恶意后才磕磕巴巴报上姓名,“王、王二。”
“王二。”谢玄跟着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点点头,“你从今往后便跟着我吧,刚好我还缺一个贴身侍卫。”
“啊?”王二瞪圆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怎么?你不愿意?”谢玄问。
王二忙使劲摇头,想了想,又赶紧拼命点头,“愿、愿意!”
他怎么会不愿意呢,做总管的贴身侍卫,那可要比他现在月饷多多了。
况且谢总管又这样平易近人,他高兴还来不及。
谢玄看着被惊喜砸中,目前还有些迷迷瞪瞪没反应过来的王二,出言鼓励道,“日后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王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一片雾气,坚定的点了点头,热血沸腾,“是!”
谢玄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伸手想去拍他的肩膀,却不小心让放在腿间的木人掉落在了地上。
王二眼疾手快,忙弯腰将木人捡起,递还给谢玄。
谢玄将木偶接过,点头致谢。
王二好奇端详着那木偶,忽然“咦”了一声,歪着头脸上写满惊讶,“总管刻的这人偶,难道您的未婚妻吗?”
谢玄也低头看了看手中木偶,想了想,“算是吧。”
王二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晶晶,“总管的未婚妻可真好看,身着男装都这样好看,她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大美人么?
谢玄仔细想了想李容与的模样,轻轻嗯了声。
是的,她是很美。
只不过,因为她其他优秀的地方实在太多,所以常常会让人忘记她还生得一副好样貌。
谢玄将木人揣进怀中,站起身,“走吧,我该去寻营了。”
军营中,裴休刚刚将家书揣进怀中,放在最贴近胸口的地方保存。
时不时就要上手摸一摸,才能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在做梦。
信是叔叔裴休写来的,告诉他裴家有一道无字圣旨,而裴休已经说动了他父亲裴钦,近些日子就会以这道圣旨为由,恳请皇上将容与郡主下嫁裴家,给裴璟做正妻。
裴休最后在信中写,李容与现在年纪尚未必能在今年出嫁,不过他会争取让皇帝赐婚后答应将李容与送往幽州,好方便与他多培养感情。
裴璟简直乐开了花。
他从没想到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个少女原来是如此的近在眼前,甚至可以说是触手可及。
这一瞬间的裴璟心中盛满了沉甸甸优越感。
因为是裴家,因为他是信安侯裴钦之子,所以他才能不费力便拥有今天这般荣耀。
在他们裴家面前,甚至连嫁郡主这种大事都不能由皇室决定。
还不是他裴家说娶,皇帝和太子就要乖乖将郡主下嫁?
这说明什么?说明裴这个字,就意味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啊!
裴璟正一脸喜气洋洋的大做美梦,冷不防门被拉开,一道刺眼的光线顷刻间流泻进房间之中。
裴璟眯起眼看。
是谢玄。
他当即兴冲冲站起身,主动凑了过去,“谢兄这是寻营刚回来?”
谢玄嗯一声,径直走到书架前,拿出军营的记录书册,又走至书桌前,研墨,提笔,在书册上写下今日寻营的记录。
裴璟一路跟着他从门口到书架再到书桌,活像只摇尾巴的狗,就差伸出舌头了。
谢玄睨他一眼,颇觉好笑。
虽然如今裴璟和自己身处于两拨阵营,是对立方,可怎奈裴璟此人实在胸无点墨,又无城府,他们俩完全不在同一水平,也就不存在什么勾心斗角,反倒意外合得来。
“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么?”
谢玄边在书册上写着查营时的各将领督军报上的士兵人数及病假情况,边漫不经心问。
裴璟忙嗯嗯点头,手下意识摸上胸口那封信,神秘兮兮凑近谢玄,“谢兄,我跟你说,皇上啊可能就要为我和容与郡主赐婚了!”
谢玄此刻正在写下廿八的最后一捺,不经意间手腕一抖,让最后一笔拉长出好远,污了纸张,墨迹洇到纸的背面。
谢玄静静看着书册上像疤痕一样丑陋的墨迹,良久,才开口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