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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翌日清晨,夏知秋拿牛骨与马尾制成的牙刷刷牙,还没等她将口中的龟苓膏等药材所制的膏药漱口吐出,赵金石便慌不择路地跑了进来。

他那咋咋呼呼的一吓,夏知秋竟把平日里用来洗牙的膏药吞下去了。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恶声恶气道:“我要从你月钱里扣十文。”

做知县穷呢,月俸就二十两银子,发家致富之道自然就要从下属身上克扣了。

赵金石愣了:“为什么啊?”

夏知秋痛心疾首道:“你把我吓了个倒仰,害我吞了这漱口的膏药,谁知道身子骨会不会有事,权当医药费了。”

赵金石嘟囔:“那玩意儿我也吞过,没啥事啊。”

她横她有理:“我身子骨弱,不行吗?”

赵金石没话说,真摸出两文钱递给夏知秋。

被她这一掰扯,险些忘记了正事,他一拍脑袋,道:“我的夏大人嗳,你快些穿上官服,梁家在县衙大堂吵上了。”

“梁家?”闻言,夏知秋一个激灵,嘀咕,“可是吉祥镇的那个梁家。”

赵金石凑到她耳畔,窃窃私语:“正是。今天这事儿啊,不简单。”

“哪天的事简单过?”夏知秋翻个白眼。

他咬牙道:“听说是白尾大人显灵了。”

白尾大人吗?夏知秋脑中突然浮现出某个浑身披着雪白皮毛的美丽女子,她的眉眼被遮蔽在云雾之中,浑身仙气飘飘。只是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悄然伸出来,勒住来往的人的脖颈,一寸寸勒紧。只听得人支离破碎的呻吟,而她眉眼弯弯,似乎在笑。

是邪神啊……

赵金石说悄悄话的时候,喘气大,害得她耳朵痒痒:“讲了多少次,这里就我们两人,真没必要搞得这样神秘兮兮。”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出现一人。

谢林安阴沉沉地道:“怎么?我就不算人了?”

夏知秋一个哆嗦,脑中浮现出昨晚的种种,讨好地笑:“谢先生不是人,那是神啊!本大人一见谢先生这样清风朗月的人,便觉得此人只能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是赤裸裸的谪仙。”

谢林安是夏知秋师爷,唤他“公子”太生疏,唤他“师爷”好似我在耍官威,于是凑个亲近之意,喊一句“先生”。

听她一番夸赞,谢林安还没个好脸色,他皱眉,问夏知秋:“‘赤裸裸’是何意?”

许是觉得这个词太孟浪,又赤条条又裸着身子的,他不适极了,脸色也逐渐变黑。

夏知秋被他突然的追问,搞得慌了手脚,嘟囔:“这是家乡话,是夸你的,讲你是实打实的神仙男子,清风道骨,真的。”

谢林安懒得同她扯皮,他睥了夏知秋一眼,道:“不是有事要做吗?夏大人快换一身衣裳,去县衙大堂吧。”

他每提一句“换衣裳”,便是在夏知秋的心口戳刀,她总怕他下一句话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来。

赵金石见夏知秋奉承谢林安的模样,很是奇怪,趁人走后,拉住她,问:“夏大人,你是有什么把柄在谢先生手上吗?咋这么怕他?”

夏知秋清了清嗓子,道:“我这叫体恤下属,你懂不?不懂就学着点儿。”

“哦。”赵金石后知后觉点点头,朝她一伸手,“那您也体恤体恤我,把那二文钱还回来。”

夏知秋猛拍了一下他手掌,道:“这二文钱啊,就当给本大人儿子的满月酒钱了。”

说完,她就往房里跑。

这亲都还没成,哪来的儿子啊?

赵金石知道被夏知秋耍了,拍着门板,愤恨地喊:“夏大人,要是你生不出儿子可咋办啊?!我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赵金石这句话直戳夏知秋心口,戳得一片鲜血淋漓,害她喉头一甜,险些吐出老血来。

“放你娘的狗屁!”夏知秋不甘示弱回击。

敢咒她断子绝孙?给他小鞋穿!

待夏知秋戴上二梁冠,穿上绣着鸂鶒补子的青色官服,腰系银色革带,佩药玉,绶用练鹊三色花锦,系结青丝网。官服上身,官威堂堂尽显,她端得一副慈祥和蔼的笑脸,踏出房门,走向县衙大堂。

果然,县衙大堂吵得不可开交。

夏知秋头疼欲裂,在案板上寻了块称手的玩意儿,砸在地上。啪嗒一声巨响,各路人马消停下来,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和她诉苦。

谢林安早她一步到大堂来,许是已经听了七七八八的杂话,此时和她禀报:“夏大人,可想知道发生了何事?”

夏知秋点点头。

谢林安一睥茶盏,轻声道:“那便给在下端一杯茶来,我细细说与你听。”

让夏知秋端茶?堂堂知县大人给个师爷端茶倒水,未免太跌份儿了。她觉得这是谢林安伺机报复今早的事,蓄意折辱她。

夏知秋此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呢?可见,一遇谢郎误终身。

她为了保住颜面,一边咳嗽,一边摸茶壶,大声道:“这嗓子怎就这么痒呢?”

夏知秋顺势倒了两杯茶,接着睁着眼说瞎话:“哟呵,还不小心多倒了一杯,那就赏给谢先生喝吧。”

她把其中一杯茶递给谢林安,不敢看他,小口啜饮余下的那杯。

谢林安显然对她这急中生智想出来挽尊的法子有些惊讶,他微微挑眉,却又什么话都没说,平静地喝了口茶。

被一个小小师爷辖制,她心中叫苦不迭。

还没等夏知秋悔恨够,谢林安润了嗓子,便开始说话:“听闻梁家的家主死了。”

“怎么死的?”怪道梁家的人在县衙里闹哄哄吵架,顶头的人一死,底下的人可不就趁着尸骨未寒赶紧讨些好处来吗?

若夏知秋没记错的话,这梁家可是吉祥镇有名的大户,镇子上最大的两所学堂,就是梁家修建的。

她记着刚上任的时候,还同梁家家主吃过酒。他才三十来岁,正是盛年时期,怎就突然死了?

谢林安放下茶盏,悠悠然道:“说是……白尾大人显灵,将人杀了。”

“白尾大人杀人?”她蹙起眉头来,不解地问。

听到这里,底下雍容华贵的家主夫人就坐不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民妇名叫柳慧,乃是吉祥镇人士,和我家老爷结发二十载。夏大人啊,我家老爷死得好冤呐!什么邪神白尾大人作祟,民妇是不相信的!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又怎会触怒了鬼神?何况,民妇年年都在府门口摆上花糕孝敬白尾大人,她便是要寻仇,也寻不到我家老爷身上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抽泣声戛然而止。

家主夫人咬牙切齿地望着梁家二爷,道:“这里头定然是有猫腻……若是我家老爷死了,当上家主的自然就轮到了二房,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事是不是二老爷的安排呢?人无利而不往,他可是最能得到好处的人呀!”

做大嫂的怀疑小叔子杀人,这家族伦理戏有得唱咯。

夏知秋想摸把瓜子,伸手一抓却发现抓了个空,还不小心搭在了谢林安的手上。男子的手背居然比女子还要细滑,她一面感慨,一面又忍不住摸了摸。

气氛变得尴尬,夏知秋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手背,同他解释:“我只是担心谢先生害怕,予以安抚,绝无冒犯之意。”

谢林安冷哼一声:“哦,我还当是大人有龙阳之好,险些误会你。”

此言一出,夏知秋讪讪一笑,倒不好接话了。

另一边,柳慧刚说完,梁家的二老爷便跳了出来:“大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这不是往我身上泼脏水吗?如今官老爷在旁边看着,你可不能猪油蒙了心肝,乱讲话啊!你还敢说大哥没触怒到白尾大人?迁祖坟的事,分明就是大哥提出来的,还要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你当邪神是吃素的吗?犯了禁忌,自然是要生气的!我看今后可别打神庙的主意了,恐怕还得死人呢!”

夏知秋算是回过味来,此时问梁二爷:“这拆庙是怎么一回事?”

梁二爷见她问话,立时抖擞起精神,不卑不亢对夏知秋道:“回夏大人的话,近年我梁家在外贩盐的生意不顺。家中长老算了一卦,说是祖坟草木枯,风水不对,得迁祖坟,这样方能转运势。我大哥便动了寻风水宝地的心思,让懂行的人一看,说,得找拜帅山转运。拜帅山就是群山之中一山头独高的山峰。还要山前有水,四周围着一圈山峦,那些群山朝向主山峰,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山峰下安穴建阴宅,可出将帅,亦可兴旺家族,风水极好。奈何那山峰底下就是白尾大人所在神庙,大哥便起了拆庙的心思。就在大哥想独自在庙里拜一拜白尾大人,将神请到别处时,白尾大人的泥塑像轰然倒塌,直接砸在了我大哥身上。人啊,就这么活生生被砸死了,大夫都救不回来。”

这话说得极其玄乎,梁大爷进入白尾大人的神庙,带上一摞又一摞的精致贡品,好声好气地想将白尾大人请到别处去。

邪神就是邪神,泥塑像再怎样宝相庄严,也半点情面都不讲。说生气了就生气了,还将冒犯她的人活生生砸死了。

没准,这梁大爷死之前,还见过妖冶的白尾大人吧。

夏知秋似乎都能想象出白尾大人跳出泥塑像,露出狰狞的狐狸面孔,张牙舞爪,直仆向梁大爷的模样。她的爪子上沾了血腥,嘴里呢喃:“去死吧。”

她越想越怕,霎时间,毛骨悚然,问:“梁大爷的死,仵作验尸后怎么说?”

梁二爷愁眉紧锁,道:“仵作也说了,我大哥是头顶受创,血流不止,身上别处并无怪异伤口,只有被砸伤的痕迹,并且死后尸斑并无异色,说是血里没有中毒的迹象,不像是被人谋害。”

夏知秋了然。这种事,往坏了说,这就是邪神作祟,可往好了说,没准只是一个巧合。

就那么巧,梁大爷跪在蒲团上拜神的时刻,泥塑像落下来,将他砸死了。

可是,这事也未免太巧了吧?特别是梁大爷还有过拆庙的心思。

这事还没个定论,大堂里的人又吵起来了。

“够了!待本官去神庙里瞧一瞧,再做定夺。赵主簿,你带几个捕快去将那白尾大人的神庙围住,闲杂人等不要踏入。今日就先散了,过几日再议。”她将众人赶回家去,县衙清净多了。

夏知秋象征性地问了句谢林安:“谢先生,关于这事儿,你怎么看?”

他淡淡道:“夏大人不都说了么?先去神庙里看看,再做定夺。”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谁知道呢?”谢林安勾唇,噙了一丝笑,“夏大人不还夸在下是谪仙吗?既然夏大人连鬼神都将信将疑,想来此前的话,也是拿来搪塞我的胡话。”

“……”夏知秋倒是没想到谢林安能记仇到这种地步,是她失算了。

回了夏府用午膳,夏知秋啃猪蹄时,突然吩咐赵金石:“赵主簿,你等会儿给我买一竹篮花糕来。”

赵主簿正扒拉着她猪蹄汤里的黄豆,问了句:“要那玩意儿干啥?白尾大人的贺岁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带在身上驱驱邪不行吗?要是我上她庙里耍,她突然钻出来吓人,我还得孝敬个花糕,求她饶我一命呢。”

闻言,谢林安和赵主簿都停了筷子,显然是被她未雨绸缪贪生怕死之精神给震慑到,良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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