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隔天,夏知秋和谢林安喊了一辆马车,赶到了梁府。
粱大夫人闻讯赶来,得知了夏知秋的来意,便请她去往老姨娘所在的婉竹园。
梁家不兴纳妾,已逝的梁老爷生前也就娶过两次正房,以及纳了两名姨娘。梁大爷与梁二爷乃是前头正房夫人所出的嫡亲兄弟,前头夫人在生梁二爷时难产死了,梁老爷重情,为亡妻守了三年丧,那三年没有续弦。
后来娶过一房年轻貌美的继室,却命不好,没两年便死于一场老宅火灾之中。
梁家庶出的三爷是焦姨娘所出,梁家老爷去世后,梁三爷踏上仕途之路,恳求分家。梁大爷没有挽留,请了旁支的长辈作证,将庶出三房分出梁家,焦姨娘也被梁三爷接去养老送终了。
因此,府中只留下没有生育过的柳姨娘。她虽是个妾,却是梁家为数不多的长辈,因此梁大爷特地开辟出一处幽静的婉竹园让她居住。柳姨娘成日礼佛,不问世事,寻常人都不知晓她的存在。
如今夏知秋找上门,柳姨娘还有些诧异。
柳姨娘年过半百,患有骨痛,每逢隆冬疼痛发作,没几晚能休息好的。因此一入秋,屋内便要烧起地龙。
她早就知道前院的消息,梁二爷被官家的人带走,她忧心忡忡,念了一整夜的佛。
今日听得夏知秋找她,柳姨娘纳罕不已,急忙请人进来。
柳姨娘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官老爷,此时便要跪下给夏知秋叩头:“夏大人,民妇这厢有礼了。”
夏知秋从不让老人家跪她,这辈分大,跪一跪是得折寿的。
因此,夏知秋虚扶住柳姨娘,道:“柳姨娘快请坐,这不是县衙,没那么多的规矩。本官今日来,就是想问您一些事,旁的也没什么。”
柳姨娘被身边的小丫鬟搀着坐下,她喊人上茶,道:“夏大人是想问二公子的事?”
夏知秋点点头:“我们想了解一下二公子从前的事。”
谢林安似乎怕她太感情用事,不好讲出犀利的话,于是他代劳,直白地问:“我家大人想知道,梁二爷是否记恨梁大爷,他有没有可能……杀害梁大爷?”
闻言,柳姨娘呆若木鸡。她缓缓掐动缠绕虎口的佛珠,淡淡道:“民妇不觉得二公子有害人之心,不过……若说记恨大爷,民妇说不好,或许二公子心里也会有难言的恨意吧。”
“此话怎讲?”夏知秋问。
柳姨娘叹了一口气,说起陈年往事。
梁二爷出生日,便是他嫡亲母亲的忌日。
梁老爷和先夫人伉俪情深,突然痛失爱妻,自然是悲痛欲绝,连带着,他对梁二爷也冷淡了起来。
他总觉得是这个孩子克死了他的母亲,看着这个孩子一日日健壮长大,梁老爷便会想到那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女人。
他不爱这个孩子,半点都不爱。
若不是他,他的母亲怎么会死?
梁老爷为了逃避悲痛,纳了焦姨娘入府,不过一年,焦姨娘生下了庶出的梁三爷。
梁老爷偏疼幼子,又似乎在麻痹自己,忘记那段伤情往事,于是这个庶出的三少爷,吃穿用度居然也能比肩嫡出的二少爷。这样一来,家中的奴仆们心里也有数了,别说什么嫡庶尊卑,当家做主的老爷宠爱哪个,哪个便是明面上的主子。
于是他们对梁二爷渐渐怠慢了起来,反倒是各种讨梁三爷的欢心,想成为梁三爷的忠仆。
小孩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梁二爷自小便知道。他的三弟每日都能捧着糕点给父亲请安,彩衣娱亲,他却不能。
父亲不愿见他,也不愿他在跟前侍奉。
母亲留下的侍女告诉他,说是父亲对他寄以厚望,所以才不愿他和庶出的三爷一般,只会点取悦人的手段。
父亲想他读书,想商户梁家也出一个官老爷,所以才会待他这般严格。
“竟是如此吗?”梁二爷心想,他定然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
于是他刻苦攻读,好不容易将一篇文章流利背下。
他捧着书,一大早便去找父亲,梁二爷想当着父亲的面背给他听,讨他的欢心。
小厮一见他来,左右为难,道:“二公子,老爷在里头休憩,不方便让你进来。”
梁二爷很迷茫,他明明在帘子外头听到三弟和父亲的交谈声,父亲似乎在督促三弟念书。反正都是背书,他不能进去吗?
明明……他和三弟一样,都是父亲的儿子吧。
梁二爷见小厮这般为难,也就不敢再提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小心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是住婉竹园的柳姨娘,梁二爷记得她。
柳姨娘平日里不善言辞,她身边的丫鬟却是个聒噪的,成日里和她这个不受宠的姨娘说些梁家的事。讲一些焦姨娘的事,说她很得宠,如今像是梁家的当家太太一般,那庶出的三少爷,居然越过了嫡出的二少爷。
柳姨娘一瞬之间想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自小便肤白如雪,很是可爱。那样的孩子,又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
她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要是她也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呢?
恍惚间,柳姨娘捡起梁二爷落在地下的宣纸,她笑着说:“我不懂字,不过看二公子写的这些,龙飞凤舞的,似乎很好。二公子,真厉害啊。”
梁二爷怔忪片刻,他抬头,望着柳姨娘。这个女人笑起来温婉美丽,真好啊。她身上也好香,好似有母亲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梁二爷鼻腔发酸,他满腹委屈,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柳姨娘似乎察觉出这个七岁的孩子很难过,于是牵起他的手,问:“要不要来柳姨娘的园子里坐一坐?我那处还有甜糕,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梁二爷重重点头,脑袋却一直都是低着的。他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他的眼泪。
他是顶天立地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能落泪呢?
到了婉竹园,柳姨娘同他讲。他的长相和他嫡亲的哥哥幼年时一模一样,不过他的大哥如今在外读书,学着管理庶务,每年回梁家的次数不多,也实在抽不出空来见他。等到明年开春,梁大爷会回府中,到时候他就能见一见这嫡亲的哥哥了。
梁二爷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大他七岁的兄长,他无比盼望春季,数着日子等他的兄长回府。
到那时,三弟有父亲疼爱,他也有大哥疼爱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初春时节,梁二爷如愿以偿见到了他的大哥。
梁大爷长得高瘦,眉清目秀,披一袭狐毛大氅走来,既清贵又稳重。
梁二爷惊喜地唤他:“大……大哥?!”
梁大爷自然是知道这是他的二弟,是以,他朝他点了点头:“二弟。”
“大哥,你今日是要去猎场吗?”梁二爷知道,梁家每年开春,都会去猎场布下肉食陷阱,吸引那些饥肠辘辘的凶禽猛兽,再将其猎杀。
“是。”
梁二爷惊喜地道:“我也想跟着大哥去。”
“我也想去!”梁三爷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此时也扯着梁大爷撒娇。
梁二爷腻歪极了,他抿着唇,不太高兴。这是他的嫡亲大哥,和三弟无关。他能和大哥撒娇,三弟却不行。
三弟……已经有父亲了。
哪知梁大爷一视同仁,伸手怜爱地揉了揉三弟的头,道:“那你们都跟着过来吧,不过我先说好,只许待在马车里,不许偷跑出来,明白吗?”
“明白了!”梁三爷笑眯眯地点头,他想去牵梁二爷的手,此时却被其狠狠甩开。
梁二爷只是不爽,为什么三弟有了父亲,还要来和他争大哥。
他明明……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不像梁二爷在府中那般举步维艰。
梁大爷常年不在府中,又被梁老爷当作梁家接班人培养,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在他眼里,母亲没了,那么二弟三弟都是他的弟弟,没必要厚此薄彼。至少,他偏心二弟也不能摆在明面上,那会闹得家宅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