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夜深了,伙房仍点着烛光。
夏知秋和谢林安都先睡下了,唯有小翠一人在伙房里卖力添柴煮热水。
小翠煮水是为了给苏萝洗个热水澡,她知晓姑娘家刚刚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身心俱疲,皮囊子看着精神,实际上都是内里的骨头勉力支撑。她可怜苏萝,因此想待苏萝好。
小翠是吃过苦的姑娘,她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乐意关照这个刚踏出地狱的姑娘。
夏知秋见小翠操劳,恨不得捋袖子自个儿上。小翠心疼她明日还要上早衙,早早把夏知秋给打发回房里睡觉了。
夏知秋不是那种让妹妹辛苦的人,于是想到了谢林安:“谢先生,要不然你留下煮个热水?我瞧着你的厨艺不错,想必煮水的能耐也很大。你煮出来的热水,和寻常人比,就是不一般呐。”
她这马屁拍得是真没水准,饶是小翠都被逗笑了。
谢林安自然能懂她的意思,当即斜了她一眼,道:“哼!我就是煮水的手艺不一般,也不给外人煮。你们自个儿折腾吧,到睡点了,我回屋困觉了。”
他这句“外人”听得夏知秋一愣一愣的,夏知秋回忆了一下,谢林安是给什么“内人”煮水呢?好像他每次要洗澡,都会带上夏知秋的份儿。
夏知秋羞窘地看了小翠一眼,生怕人误会她和谢林安在小翠面前打情骂俏。
夏知秋忙解释:“谢先生说的外人,大抵就是夏府以外的人。他惯爱开玩笑,哈哈,都是玩笑话。”
小翠抬袖掩唇,调侃:“夏哥哥不必解释,我都懂。”
“嗳,懂就好!”
小翠眨了眨眼,逗她:“谢先生煮的茶水啊,也只夏哥哥一人能喝!”
这妮子胆大包天,竟敢故意和她开玩笑!
夏知秋无奈极了,宠溺地掐了掐小翠的脸:“就你爱胡闹!”
“好啦好啦,夏哥哥可别待在这儿了,待会儿染上烟味儿,又得换一身衣裳。你快些去睡吧,我不累!白日里,你们在衙门忙活,我也没事做,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夜里帮忙烧点热水,算不得什么辛苦活儿。”小翠把夏知秋推搡出伙房,嗔怪道。
夏知秋拿她没办法,今日这样忙碌,也确实累了。她承小翠的情,打了个哈欠,回屋子睡觉了。
小翠坐到灶膛前,屋外突然出现了个探头探脑的男人。
小翠被吓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赵金石。
她诧异地问:“赵大哥,你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事。”赵金石把手藏于身后,不知捏着什么,遮遮掩掩的,一点都不痛快。
他其实是来送礼的,只是他直到现在,也没想出来送礼的由头。
前两天赵金石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上街逛摊子,瞧见一支嫩黄花木簪子,觉得和小翠很衬,便鬼使神差的将簪子买下来了。
这一买才发觉,他该如何把簪子送出去呢?要是给夏知秋知道,他勾搭她妹子,还不得被人活扒了皮?
不不,他哪里是想勾搭小翠呢?不过是作为兄长,偏疼妹妹罢了。
赵金石在伙房外蹲点半个时辰了,见夏知秋和谢林安都回屋了,他才敢厚着脸皮过来寻小翠。
该不该送礼啊?赵金石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簪子烫手极了。
小翠疑惑地看着赵金石,问:“赵大哥还不睡吗?”
赵金石听到小翠的声音就心里慌,他结结巴巴地道:“小翠啊,赵大哥认你当妹子,都没给你什么礼。前两天上街,瞧见一支簪子怪好看的,就买下来给你当改口礼。这一声赵大哥不能白叫啊,簪子你就好好收着。”
小翠自然不会拂了赵金石的好意,她接过赵金石递过来的簪子,面上含笑,抚摸木簪上的绒花,连连夸赞:“好看,真好看,赵大哥好会挑首饰。”
见她喜欢,赵金石也颇为得意:“那是,你赵大哥是谁啊?这眼光,可不是杠杠的?大哥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要是让你夏哥哥挑首饰,保不准还不如你赵大哥呢!她就是个愣头青,哪有我懂女孩子心意?”
“是是是,赵大哥说得对。”小翠凑趣,两个人笑得前俯后仰。
赵金石东西送出去了,也不打算久留了。他刚要转身走,临时又停住了。
他回头,对小翠道:“哦对了,送簪子这事儿,你别告诉你夏哥哥。”
“为什么呀?”小翠不解地问。
赵金石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你夏哥哥嫉妒心强,见这簪子是我送的,保不准还不让你戴。咱们别理她,有花俏首饰就打扮上,好看!”
“哦……好!”小翠把赵金石和夏知秋都当哥哥,自然不会深想那么多,赵金石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吧!反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见小翠应允了,赵金石松了一口气,走了。他离开的时候,手心都是汗。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是给姑娘家送个礼,还能这么折腾,可见儿女情长确实磋磨人,怪麻烦的。
送走了赵金石,小翠煮的热水也沸腾了。
她帮着把热水抬回屋子里,一桶接着一桶倒到了浴盆里。
苏萝坐在窗边发呆,她身上那件带血渍的襦裙已然褪下,如今披的是小翠的祥云白鹤点红梅披风。
披风夹着毛茸茸的内胆,即便她只穿了单件里衣,也足以御寒。
小翠喊了她一声:“你叫苏萝吧?我从夏哥哥那边听来的。快快,给你倒了热水,洗个澡吧。”
苏萝面无表情地起身,跟在小翠身后,一起走向屏风。
小翠以为她是吓傻了,所以呆呆的。于是,她主动承担起姐姐的职责,帮苏萝脱掉衣服,扶她踏入浴盆里。
浴盆里雾气缭绕,小翠试了一下水温,太烫了。
她赶忙兑了冷水进去,一边倒水,一边喊苏萝:“这么烫,快出来,等我再倒一些热水!”
苏萝后知后觉爬出来,湿漉漉地站在一边。
小翠心生愧疚,叹了一口气,道:“水要是烫,你得和我说呀?怎么眉头都不皱一下?险些把你烫着了!”
苏萝摇摇头,说:“没事。”
“还没事!”小翠看了一眼她小腿的皮肤,都有些泛红了,不知道烫伤没有。得亏只是踏入两只脚,要是整个身子浸没下去,还不得烫疼了?
不过小翠还真是佩服苏萝的忍耐能力,她是强忍着不适,不敢和小翠提要求呢?还是本来就感受不到这么烫的水温?
小翠胡思乱想一会儿,等水温合适,她又喊苏萝坐到浴盆里了。
折腾了半个时辰,小翠才帮她洗完了身子。
苏萝的头发全是水,小翠拿了好几条烘干的巾子,帮她绞头发。
说来也奇怪,苏萝被囚禁这么久,肯定没人帮她打理头发,这么长的头发,早该打结了。偏偏她的头发不乱,用木梳子三两下就能梳开,可见是有人帮她打理,或是她自己三天两头就有梳头。
不是被囚禁吗?还能这么惬意地整理仪容?小翠百思不得其解。
她又想到,该不会是苏萝的义兄,每日都会用梳子帮她梳理头发吧?
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男人贴近女孩细软黑浓的长发,缓慢梳理,举止暧昧。小翠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寒而栗。
苏萝沉默了好久,小翠一个人念叨半天,没人接话,她都要怀疑她是哑巴了。
这时,苏萝开口说话了:“夏大人,是你的亲哥哥吗?”
小翠摇摇头:“我是她的义妹!夏哥哥见我可怜,所以认我当妹妹,将我收养在府中。”
小翠说完才想起,这句话可能会戳到苏萝的伤心处,于是她补充:“夏哥哥人可好了,你放心吧,她一定会为你做主的。你是受害人,该死的是那个囚禁你的男子,和你无关!即便你失手杀了他,也是他罪有应得,你不要往心上去。待夏哥哥查明事情原委,她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苏萝又问:“夏大人旁边那个高大的、穿着白衫的男子,又是谁呢?”
小翠想了想,道:“哦,那是谢林安谢先生!他是夏哥哥的师爷,可能耐了。之前的案子,都是他帮着破的。就是脾气不太好,你别招惹他,省得吃挂落儿。”
苏萝将谢林安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咀嚼,哝囔了一句:“谢先生……”
小翠帮苏萝烘干了头发,哄她上榻睡。
她温柔备至,像个大姐姐一般拍了拍苏萝的手背,哄她:“快些睡吧。你别再想之前的事了,你已经平安了,没有人能再伤得了你了。”
“嗯。”苏萝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
在陷入梦乡之前,她再次想到自己将匕首刺入义兄身体的那一瞬间。
男人的眼睛里饱含情愫,有不甘、哀伤、释怀……甚至是近似于浓烈爱慕的情愫。
她看不懂,看不透。她只知道,他把她囚禁于此,他不让她高飞,因此……苏萝必须要把匕首狠狠刺入他的体内,让他丧失生机。
苏萝低下头,怜悯地看着男人,低语:“临死之前,我可以让你亲我一下。”
男人的唇瓣微微颤动,苦笑着,说了句什么。
苏萝没听清,她继续下刀子。
最后,好像从男人的无声口吻里分辨出,他说了“不”字。
那就不了吧。
最后一刀,苏萝结束了他的生命。
真好,这个伤害她的男人,终于死去了。
苏萝松了一口气,她不会让任何人阻碍自己重获自由。
她像是终于破茧而出的蝴蝶,如今要翩翩起舞了。
吉祥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