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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夏知秋气冲冲地走在前头,身后有谢林安含笑跟着。

夏知秋脾气大,忘性快。记仇的时候,怎样都不搭理人,一旦气消了,又无事人一般能肆意谈天说地。

谢林安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见夏知秋这副犹如奶猫崽子炸毛的模样,总品出了一丝娇憨的意味。

在此处下马车,是因为要换车了。因此方圆几里地,只有一处驿站与客栈。

谢林安三两步追夏知秋,同她窃窃私语:“你是真不想换女装吗?”

“不换,打死也不换。”夏知秋气得咬牙切齿,惊骇于谢林安的脸皮。他怎么还有脸提?

谢林安不恼,继续软磨硬泡,道:“我可是还和莲擅易容术的暗卫讨来了女子人皮面具,保准让人瞧不出你来。若是你以这副面容外出行走,让人认出,你是吉祥镇县令夏知秋,恐怕也不美吧?‘改官’选人没在京都听候皇命差遣,竟敢私自出游,这是蔑视皇威吗?还是说,你也不把圣放在眼里?”

谢林安竟敢搬出圣来压她,夏知秋气得跳脚:“谢林安,你没有心!你做人怎么这么缺德?”

谢林安但笑不语:“现在同意换女装,我还能给你十两银子。”

听到银子,夏知秋的耳朵竖起来了。她转身,面带笑容,对谢林安道:“谈钱,这可不就见外了吗?不过是换个妆容,多大的事儿,值当谢先生这般劝说?”

说完,谢林安嗤笑一声,下下打量夏知秋。

夏知秋见他迟迟不给银子,委婉地道:“先和谢先生说好,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同意换装的,我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就是这是谢先生的一番心意,我不好推诿。我的心,你懂?”

见夏知秋使尽浑身解数想讨钱,谢林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她摸出十两银子,塞到她的手里。

谢林安扶额,领她进客栈房,无奈感慨:“现如今,我连人都是你的,何必贪图这区区十两银子?”

夏知秋耳朵尖,听得这话,哝囔:“那要是有一天,你把我甩开了呢?那我可不得净身出户?依附男子而活,太冒险了,实不为我愿。”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谢林安来了火气,他自认鲜少动情。一旦红鸾星动,他便会一心一意待人。他将心都掏出来给夏知秋看了,这女子竟然还不信他!

夏知秋见他不高兴了,也不敢多刺激他。她缩了缩脑袋,嘀咕:“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谢先生自然和其他男子不同。”

“嗯。”她这样说,谢先生的心气儿顺多了。

夏知秋垂了垂眼睫,道:“只是我从未依靠过谁,没尝试过,也不知晓是个什么滋味。”

夏知秋木讷地从谢林安手里接过女衫包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低落,眉眼间萦绕某种不为人知的愁绪。

“谢先生……”夏知秋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我只是害怕而已。”

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依赖过任何人,自打出生起,她就活在谎言里。

她是夏家嫡长孙,是母亲的寄托。

她是吉祥镇县令,是百姓的依托。

夏知秋可以是任何被人所依靠的存在,可以替任何人撑腰,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能示弱。

因为示弱的前提是暴露软肋,有退路,有停泊的渡口。

而她没有这个资格。

夏知秋抬头,露出一个惨兮兮的苦笑,随后她转身进屋,换衣衫了。

谢林安听得这话,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是他欺人太甚了吧?他明明从夏知秋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她的过往,那是一段不光彩、甚至令人感到心酸的过去。

夏知秋一直用嬉皮笑脸的人生态度,去掩盖那些苦大仇深的过往。

午夜梦回之时,她会不会独自在榻哭泣呢?

她坚强,不过是自保。

而谢林安好卑鄙,只因心悦她,就想强迫她褪下这一层假面,炸毁她休养生息的堡垒。

是他做错了。

谢林安颓唐地叹了一口气,踏入隔壁那间房,也换了一身衣衫。

他从莲的人那里要来男子易容之物,如今细心地贴在鼻翼。所谓易容,并不是将整个人贴人皮面具,那样太繁重,反倒容易暴露。而是用巧妙轻便的妆术,改变五官。细微一点变化,便可将人的面容千变万化。

毕竟人人都有眼耳口鼻,却能做到千人千面,也不过是眉眼间的细微差别。

谢林安稍稍动了动鼻梁,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熟悉他的人,定然认不出他是谢林安。

他换完妆容,将原先换下来的衣衫装好,在房门外等待夏知秋。

夏知秋利索地穿女式衣裙,也学着谢林安留下的字条,有模有样为自己更改眉眼轮廓。她瞅着铜镜里的自己,大为震撼。不过是改动了一点眼睛,怎就和原先的模样大相径庭了呢?

装扮好了,接下来就是妆了。

奈何她没过女子妆容,面对一堆瓶瓶罐罐束手无策。

她实在没法子,便拉开门,求助房门外的人:“谢先生,我不会描眉敷粉。”

谢林安抬眸,见夏知秋此时正攀着房门,细声细气哀求,一时间有些怔忪。

夏知秋穿着银鼠色莲花纹对襟齐胸襦裙,外披一件豆绿色半臂,肩搭一条红香色起花帔子,纤腰素手,清丽脱俗。端看身着的衣衫,已让人神魂颠倒,遑论头又插了兔毛鹅黄桂花簪,更显得俏皮灵动,勾得人心神荡漾。

即便夏知秋易了容,他还是能轻易认出她。他辨认心人,不是从五官特征,而是从通体气韵。夏知秋浑身下都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娇憨气息,从唇齿漏出一点儿,从曼妙身段漏出一点儿,哪儿都是独属夏知秋的伶俐姿容,令他神往。

谢林安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跟着夏知秋进屋。

他轻咳一声,道:“那就由我来替你妆吧。”

夏知秋看着易容过的谢林安,呆了一呆,很快,她确定了此人是谢林安以后,将胭脂水粉摆到了谢林安的面前。

谢林安把双手洗净,拿来珠粉,先给夏知秋敷粉,再拿来八瓣珐琅胭脂盒给她双颊抹浅显的红霞。最后便是用软毛细笔晕石黛粉,给夏知秋描眉,刻画入微。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着夏知秋的脸颊,手的软毛笔清浅抚过夏知秋的眉尾,动作之轻柔,令人难以置信。夏知秋被他这样细致看着,视若珍宝,一时有些脸红。她能感受到谢林安扑面而来的滚烫鼻息,也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精致眉眼。

夏知秋忽然有一阵惶恐,她怕自己脸有什么瑕疵,会让谢林安心生不喜。

她缓慢地闭眼,不敢再瞧谢林安。

见夏知秋默默闭眼,谢林安心里发笑。

笑过之后,又觉得眼前的女子何处不可爱。

他为她染过唇脂,指尖停驻在夏知秋红润的唇。她的唇瓣这般软,好想让人咬一口。

谢林安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

他俯身,情不自禁地啄了夏知秋的唇。

夏知秋感受到樱桃唇微凉的触觉,猛然睁开眼。她看到面前的谢林安,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她的脊背骨酥麻,好似被落雷击中,浑身都滚烫。

她想谢林安松开,又不想她松开。

这般矛盾的心理,让夏知秋更为恼火了。

好丢人啊……

而此刻的谢林安动了情,又岂肯浅尝辄止呢?他肆意揽住了夏知秋,将柔若无骨的小姑娘按到了怀里。

他从未有过这般温柔的时刻,柔情似水地亲吻一位姑娘。

夏知秋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手指不自觉攀了谢林安的臂膀。待她碰到谢林安薄薄的衣衫下那一段精壮的小臂,这才惊骇发现,原来谢林安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主儿,并不是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

夏知秋心底啧啧两声叹,腹诽:“谢先生,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吻罢,谢林安松开气喘吁吁的夏知秋。

他知晓自己做得过分了,轻咳一声,给夏知秋端来一杯水。

夏知秋牛饮完水,羞得连眼睛都不敢往谢林安那处瞟。

谢林安对准铜镜,抬起拇指擦拭唇瓣的红脂。原来女子的唇脂是这样的滋味吗?光闻着香,舔着倒像是蜡烛油,幸亏毒不死人,否则他就要栽在夏知秋手里了。

谢林安想,若是有人暗杀,倒可用这招行事。

如果夏知秋对他有歹心,在罗纱软榻朝他勾一勾手指,那恐怕他头一个晚就得呜呼哀哉。

夏知秋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道:“刚才,我见谢先生手法娴熟,看来是替很多女子描过眉了?”

谢林安以为夏知秋吃味,心里暗爽,面却依旧风轻云淡,解释:“我向来擅工笔画,不过是画个黛眉罢了,无甚难度。”

“哦。原是如此啊。”

夏知秋敷衍了几句话,随谢林安继续马车赶路了。

车,夏知秋问:“谢先生,咱们不是要去查曹岩吗?曹府在京都,他的事儿也发生在京都,为何又要驱车去别的地方调查呢?”

谢林安微微一笑,打着哑谜:“若是曹岩没死,被苏魏君救了。他也从苏魏君口中得知,君王要杀害他。那么,曹岩还敢回京都吗?”

夏知秋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道:“对哦!是这个理。如果我是曹岩,从苏魏君手里换来生路,自然是要逃之夭夭的。只是我身没盘缠,还得从家中取。他此前是吏部尚书,家底殷实,若是想隐居,那也过得舒心,只是不能再用‘曹岩’这个名字了,不然会给子孙后辈带来灾祸。”

“正是这个道理。升想要一个人死,不管明的暗的,那必须是个死人。只让他意外身亡已是恩赐,若是明面要他死,那可会影响子孙前程,更有甚者,还可能株连子孙。”谢林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谁都不是傻子,曹家的人若是见他默默跑回来,又不敢和圣解释被落雷击中的死者并不是他,那么曹家的人肯定会起疑。如果他的子孙猜测到这一点,曹岩会发生什么事呢?”

对啊,会发生什么呢?

夏知秋想了想,若是知晓父亲必须死,或者就会牵连整个家族,那还真不好说会出现什么事儿。

人心莫测,她忽觉毛骨悚然。

夏知秋缩了缩脖颈,嘟囔:“不过这一切都得建立在曹岩没被落雷击中的基础之,如果他真的被雷炸死了,那么咱们这几日的调查,可算是白忙活了。”

“是这个道理。”谢林安淡淡道,“不过我想,这一次不会白忙活的。”

“你这么肯定?”夏知秋不解地问。

谢林安给她解释:“我从柳统领那处知晓了曹夫人的住宅所在,如今和你去的目的地,也就是曹家祖宅。”

夏知秋惊讶地问:“我记得曹岩的儿子也在京都为官,既然京都有官宅,母亲为何要返乡住着呢?京都的官员可是最重孝道,即便心里不屑,面也要装出三分。此前我还听说有官员为了尽孝,亲自背着亲爹山礼佛呢!要我说,那就是演得用力过猛。放着一侧舒适的官轿不做,非要背亲爹登山,以表孝心,得亏没把亲爹摔下山,不然几天后都能吃席了。”

要夏知秋说,这些都是道貌岸然之辈,不过是知晓京都消息灵通,特意演给圣看的。

谢林安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曹夫人返乡一事就显得蹊跷了。听柳统领说,特别是曹大人刚出事。他娘就以‘带老爷尸骨回祖宅下葬’的说头,连牌位一同带走了,这也太快了些吧?何况多少人不在京都的官宅里设立祠堂惦念呢?非要返乡才能让子孙祭拜?特别是圣还亲自为曹岩写了追悼文以示君王待臣子忠厚,在这个节骨眼,曹家的人不借题发挥,多多表露悲伤,反倒急匆匆办完丧事便离京了,这也太古怪了。”

若是曹岩的儿子不知情的话,肯定会借助君王对父辈的追思,多多刷脸。哪有对于圣恩避之不及的?反倒像是怕惹来什么祸端,想要尽快了结此事。

夏知秋颔首:“事出反常必有妖,咱们去查一查这个曹夫人。”

“嗯。”谢林安应了一声,眉眼里尽显温柔。

两人商量完计划后,又无话可说了。

夏知秋不明白,以前她和谢林安相处没这么别扭的,怎么自从她与他心意相通以后,就横生出这么多枝节,令她惶恐不适?

她到底在怕什么呢?谢林安长得又不吓人……

夏知秋绞着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一侧的谢林安偷望了夏知秋一眼,小声道:“到了镇,为了避免我等暴露身份,我便不唤你夏知秋,唤你小秋了。”

“好。”夏知秋也不傻,她哪会主动暴露姓名,惹人猜疑。

“小秋。”谢林安喊她一声,不太自然地道,“此前你和我说起,你害怕依靠我,是吗?”

想起那档子事,夏知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企图打哈哈混过去:“那事儿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值当谢先生记挂心。”

谢林安看着眼前强装镇定的女子,不知为何,有一种怜惜之感油然而生。

她总是这样口是心非,和人嬉皮笑脸地狡辩,掩盖真心吗?害怕也不愿说,痛苦也不同人讲。

她不说,旁人又怎么会懂?

谢林安同夏知秋对视,郑重其事地道:“今后,你若有烦忧,无论是怎样不体面的事,你都大可依靠我。我不会瞧不起你,也不会落井下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方设法为你撑腰。”

“谢先生……”夏知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叨谢林安的名字。

这句话,她想了有多久呢?

夏知秋记不清了。

她小的时候,摔伤了也不敢同母亲哭,怕被骂“没有男子气概”;受人奚落也不敢反击,怕被说“没有君子气度”。

她坐不敢右不敢,事事隐忍,为人温柔且无锋芒。

夏知秋没有底气,也无后台,甚至连个能倾诉愁绪的人都没有。

她只能坚强,好似生来如此。

可又有谁,是生来不会哭的呢?

稚儿落地第一声,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呢。

她连孩子都不如。

夏知秋啊,没有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如今,谢林安告诉她。她可以肆意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尽管他并不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但谢林安也会尽他所能庇护她。

夏知秋不用再颠沛流离,她也有容身之所了。

真好,夏知秋眼眶发热,鼻腔酸楚。

真好,她有家人了。

夏知秋语带哽咽之音,哝囔:“谢谢你,谢林安。”

谢林安心脏酸涩,心疼不已。他捧起夏知秋的脸,小心翼翼擦拭她无声滚落的泪珠,温声软语地道:“小秋,谁让我……是你夫君呢?”

夫……夫君吗?

夏知秋被他逗笑了,又是哭又是笑。

她捂住眼睛,不想再给谢林安看她的窘态了。夏知秋原本感激之情荡然无存,恼羞成怒地道:“谢先生怎么还念叨夫君这一出,是入戏太深了吗?还是故意逗弄我,此前的话都是在模仿‘夫君’这个角色所说的违心话?亏我还当真了,真是难堪。这车里的风沙真大呀,还迷了眼睛,让你这般笑话!”

她笨拙地擦拭眼角的泪,企图掩盖此前的真情外露。

谢林安哭笑不得,从瓶子里取出专门卸妆的水,滴到帕子,帮她洗净脸,再重新妆。

谢林安小声道:“夏知秋,我想让你依靠,是真的。那句‘我想当你夫君’,也是真的。”

夏知秋哑口无言,沉默多时。

随后,她任凭谢林安摆布,任凭他妆,唇齿间只剩下一句:“哪有这样的,谢先生,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我反倒是无话可说了。”

不过,夏知秋也明白了。

她不该将谢林安推远,她该领他的情,该晓他的意。

夏知秋该知道,谢林安那番话,全是肺腑之言,做不得假。

她要信他,也要同他坦诚相待。

这辈子他们两个人都得待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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