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掌舵见他这个模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接着说了下去,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说:
“因为,普通的士兵,是没有人将他们的尸体运回去的,大多都是死在哪儿,就在哪里挖个坑埋了了事。可是将军不一样,将军是官,有家族亲人,要将他们的尸体运回去,好好的办丧礼,停灵,安葬在自己家族的墓地里。
那个被割了头发的将军尸体回去了,被他的家人看见,听说,当场便晕了过去。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或者丈夫的尸体受如此的侮辱。更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在战场上割死亡将士的头发。
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耸人听闻,惊世骇俗……还有一个词是怎么说的?总之就是这是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恶。
于是从上到下,专门派了兵,使唤了衙役,要将我们这些跳蚤杀个干净。
那时候,我们为了一把头发,经常的死人,在战场上被杀,在交易的时候被杀……
可是,跳蚤有跳蚤的活法,跳蚤多的是……他们捻死我们是容易,可是捻死一个,还有更多,哪里杀的完。
用现在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的眼光看,为了一把头发,不值得这么多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送死。
可是你知道么,在乱世中,米难得,布难求,可是偏偏人命最不值钱。逃荒的,在饿死的边缘上徘徊的人,是那个时候的大多数,乌泱泱一片片,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我说能给一口饭食,他们就会红着眼睛,争先恐后地跟着我一起去送死。
也是在那个时候,不管是买头发的商人,还是我这种卖头发的,都转入了阴暗之中,偷偷摸摸地进行交易,形成了最初的黑市。
而最一开始,跟着我上战场上,拼着命去跟留下来看守的士兵打的人伙儿,就成了最初的黑市卫队。他们本来都是一些啥也不会的流民。或许只会种地,或许曾经打过猎。可是没有一个是有些拿得出手的武功的。
因为真正有功夫的人,要不就去当了兵,要不就去富贵人家当了护院。像我们这些不入流的穷酸,也就只能为了一把头发,拿着命往上霍霍,为的就是给自己挣一口饭,或者为了自己的家人儿子挣一口饭。”
孙掌舵顿了顿,有些感慨地说:“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要是从前家里面有地,有妻儿老小过着好好的日子,谁会想到自己去找谁拼命,谁又能想到,有一天也会在不断的杀人又杀人中磨炼出一身杀人的本事。
可是……黑市最初的卫队里的那些人,都是这么逼过来的。运气不好的,被箭射死了,被官府抓了砍了头了,运气好的,一步一步的就成为了真正的人精,成了黑市卫队的元老。
他们的队长,被称为黑山,就是为了黑市的运行,而负责杀人的人……”
孙掌舵又停了下来,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记忆中去。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些日日提心吊胆,时刻都还害怕丧了命的日子。还有那些为了活命,奔逃、跳崖、跳船,使出了浑身解数的场景……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着牢笼之中的阮世安歉意的一笑,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说道:“哎呀……人老了,就是容易走神,还唠叨话多。说着说着,怎么就说到这里来了……我最一开始,是想跟你讲什么来着?”
阮世安被一个垂暮老人的这种叹息之声,戳中了内心。或许也是因为听一个老人悲惨的过往而心生怜悯。他没有了刚才的冷漠,配合地说:“你要跟我讲,为什么黑市的当家人,被称作掌舵。”
孙掌舵笑了,很高兴,是那种真心的高兴,好像他枯槁的身体突然有了希望一样,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眼睛里泛着泪花,在火把的照耀之下,闪着亮光。
虽然阮世安没有看他。但是他依旧用慈爱且欣慰的语气说道:“对对对……黑市的掌舵。”
他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接着说道:“后来,我们为了躲避官府的缉拿,和军队的追缴,由我做主,将交易定在了河流之上,驾着船。
在地面上,我们这些两条腿的,跑不过官府和军队的马匹,也没有他们人多。可是在河流上就不一样了。
河面上宽广,视野干净,远远的就能看附近有没有船只靠近。一看不对劲,我们一群人就撑起帆船,快速的划走。他们要来追,岸上的够不着我们,水面上的,也是一样要用船追。大家的速度根本就差不了多少。
就这样,我们的黑市交易,就这么靠着水面船只盛行了起来。于是,他们都管我这个头头,叫掌舵。而手下那四个管事的头头,分别就叫了黑山、穷水、苇叶子、鱼鹰。
起初,这些都只是我们为了掩饰黑市的行当,起的黑话诨名。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固定的称呼。
前头说了,黑山,手底下管着的是卫队,专门负责的就是黑市的护卫和惩戒事宜,说白了就是靠杀人吃饭的。
穷水,负责的是联络买主,到后来我们自己不再卖东西之后,连寻找卖家的事情,也归他们管。
苇叶子,顺水漂……负责的是黑市经手的货物登记、运输、存放事宜。
鱼鹰,顾名思义,吃进去的鱼,又吐出来。是黑市里管理钱粮的账房。
这些名字,我自认为虽然浅显,但是起得都十分的恰当。以至于后来我们即便离开了水面,辗转到了这偏远的地方,做起了地面的生意,也没有改,一直沿用至今。
而黑市的当家人,掌舵,是制定规矩的人。是将这些人装在一条船上共同使劲,发号施令的人。”
孙掌舵说到这里,又走进了牢房的栅栏,往里面望,一脸殷切又郑重地说:“小子,你听明白了么?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你就可以成为黑市的掌舵,从这个牢房里走出来。”
阮世安扭过脸来看着他。孙掌舵那一双耷拉着的眉毛下面,一双干枯深陷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在灰暗的牢房里显得很是诡异,如同一个蛊惑人下地狱的恶鬼。
“我对这些肮脏的勾当没兴趣……”阮世安兴趣寥寥地说,他现在对活着都没有多大的兴趣,更别提当什么狗屁黑市的当家人了。
孙掌舵眼睛里的精光暴盛,厉声质问道:“你对黑市没兴趣,难道你对给阮家上下报仇的心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