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想揍人的冲动,江熹微维持着良好的教养,默默地听着台上的先生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硬生生扭曲原本事实,强行把故事改编成了时下流行的痴男怨女类型。
听着那些烂俗的套路,江熹微渐渐麻木了,慢慢在心里催眠自己,故事里那个被宁王迷得七荤八素的女人不是我,那个为他逃家众叛亲离的女人不是我,那个为了跟他成婚险些被原定未婚夫打断腿的女人也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这边江熹微好不容易把自己从说书先生的角色里摘出来,就听他又是一拍醒木。
扯着嗓子说:“且说那痴心宁王苦守京城等妻归,好似望妻石一样,日日消瘦,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是而已。”
“只是可怜王妃始终不归,多少人道是她无情,但,谁又知她的难处?”
对啊,她也有难处啊,江熹微默默在心里认同最后这句话,心道外人只当徐延亭情深寻妻,谁知道他这样翻天覆地通缉自己不是为了报复?
说不定跟季墨白差不多,表面上传着故事里是那么回事,谁知道真相呢?
等她落到徐延亭手里,指不定是连骨头都不剩下的。
叹了一口气,江熹微正打算给总算说了句公道话的说书先生些打赏的钱,手刚从袖中掏出银钱,在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后忽然顿住,就维持着这个动作陷入了沉默。
只听他说:“王爷寻妻一年她犹未肯归,非她之罪啊,就没人想过王妃不是不想回来,许是身不由己?”
“像是她的离开可能也是迫不得已,万一是身患不治之症的王妃不忍让王爷伤心才偷偷逃婚,还怕王爷以后无人相伴,所以特意找了白大小姐来替嫁,实在是用心良苦,王妃之心可歌可泣值得流芳千古。”
台下听书的人都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但是没人反驳,说书先生最后抑扬顿挫地激昂总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江熹微竟然从中品出了一丝壮烈的味道,而后便是满堂喝彩,看来所有人都很满意这个新编故事,甚至有共情能力强的人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了。
江熹微:……
真的不是那样,听我解释不要咒我。
最终,江熹微还是把钱重新塞回了袖中,下面那么多人捧场,也已经完全不需要她这份了,只是忽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感。
唉!
楼下,等说书先生盆满钵满地下了台,又换了一个唱曲的抱着琵琶上来。
于是江熹微没了兴致,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团扇,侧首往窗外看去,繁华的长街人来人往各种声音交织着,显得有些聒噪繁绮。
意兴阑珊地随手端起茶刚送到口中,耳边就飘来一句楼下婉转唱起的“候佳人,素来情债最难偿”,江熹微望着窗外,手里的素白瓷盏都还没来得及落回桌上,甚至口里的茶也还没来得及咽下,整个人就忽然僵住。
耳边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不绝,但是江熹微已经听不清唱词如何,只伸着脖子往外,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楼下那一人,一时间竟然忘了移开。
一直等到那人似有所感地抬头看来,江熹微才在最后一刻赶紧把脸转过去,但因为闪躲的动作太急,挽着的髻间有一支珠钗滑出云鬓,落到了窗外去。
江熹微却管不了那么多了,确定没有被楼下的徐延亭看到之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咽下了口里的茶水,却险些被哽住。
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到徐延亭,而且看样子他好像也打算进来?
原本楼下的徐延亭已走到茶楼门口,素袍自是有一身风月,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楼上有一道目光在看自己,于是驻足抬头,只来得及瞧见一抹云髻残影,随后一支珠钗跌下,正好落到他脚边,被修长白皙的手指捡起。
命悬一线!现在当然是命重要,江熹微哪里还敢要什么珠钗,感到不妙的她来不及多想,下一刻直接就起身就寻了楼梯,避开上楼的客人一路急匆匆下去。
得赶紧跑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拿着珠钗的徐延亭进了茶楼,便往二楼去,一级一级木梯拾级而上,却在中途停住,回首往楼下望去。
楼下已是客满人多,凡相万千,喧闹里每一张脸好像都相同,但有那么一瞬间人群里好像闪过一道熟悉的灵秀身影,她好像如初见那次回首对他嫣然一笑。
徐延亭在楼梯中央痴怔了一会,还是被身边经过的人喊了一声才回神,楼下入目各人各样纷纷杂杂,哪里有那一人身影。
是他看错了,这也不是第一回。
收回目光继续抬步上楼,二楼要比下面要清净些,徐延亭一上来目光便落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那里位置空空,之前坐在那的姑娘似乎已经离开了。
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珠钗,徐延亭还是走了过去,却发现那张桌上留着一把雪白的素团扇,那瞬间他视线凝住,而后又下意识的四周环视一圈,却依旧没有那个人。
最后视线再次落回手中珠钗和那柄团扇上,然后他就这样坐在了那个靠窗的位置,守着这两样东西等了一下午。
无主。
另一边江熹微从茶楼顺利离开之后就上了街,重新在小摊上花五文钱买了一柄素白的团扇。
转头路边一家书铺生意不错,江熹微反正没处去就信步入内了,随口问:“你们这里什么书卖得最好。”
“最近几个月卖得最好的都是宁王和王妃的话本,甚至已经超过了季将军与夫人的人鬼情未了系列。”掌柜十分熟练地说,明显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江熹微这样的问题了。
什么?江熹微诧异,原来季墨白也这么有市场?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又暗忖有关徐延亭的书为什么能卖得过曾火爆一时的苦情季墨白呢?大概是他更惨些吧。
毕竟要过门的王妃跑了,碰都没碰到一根手指头,惨还是宁王更惨,冤大头宁王实惨,江熹微心中暗道。
那厢掌柜已经十分热情地亲自给江熹微介绍起来,他拿了几本据说最近卖得特别好的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这本,城内话本一把手这个月刚完稿的,感情真挚见解独到,和以往那些庸脂俗粉大不相同,还有这本也是这位师傅写的,文采一绝,风月无边……”
如江熹微这等把秘戏图当画册看的人,自然和那些寻常闺阁小姐不同。
素来是她们把这等书视为禁书一类,但是又忍不住偷偷翻看,听到“风月无边”必定羞红了脸,江熹微却实在是无感,看都没有多看那些书一眼。
掌柜见人没被说动,不由停了下来:“那请问这位小姐你想买什么样的书,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在你这里买这些书的到底都有哪些人?为什么宁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能卖得这样好?”
顿了顿,不免又十分认真地问:“你们把宁王这么写,他自己知道吗?”徐延亭那么小气的人,就这样任由他们把他在书里浓墨重彩的扭曲掉?
对于江熹微前面的问题,掌柜先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而关于后面一问,则是神秘一笑,压低了点声音说:“也不瞒小姐了,其实就连宁王他自己都喜欢看这些书,已经在小店买了不少回去。”
江熹微着实一惊,不大相信地看着掌柜:“他、他一般都买什么书啊。”
掌柜十分娴熟地翻了几本书摞在一起,放到江熹微面前,与有荣焉般道:“王爷他就喜欢看这样的书,兴许是写到他心里去了。”
江熹微的心又跟着震了震,什么书能写到他心里去?难不成是要把自己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血腥刑书?这样想着,不免自己把自己吓得腿软。
“我看看。”江熹微气若游丝地回了一句,一手拿着团扇挡脸,勉强撑着身边的长案站稳,把那些书摆开,飘着目光一一扫了书封,整个人更虚了。
《王府秘闻:逃妻的惩罚》,《失意冷王之怒》,《九九八十一式之王府十大私刑》……
这……她还有机会吗?
光看这些书名就觉得毛骨悚然,江熹微把手上的书扔了回去,哆嗦道:“这也太心狠手辣了吧,这样的书都有人写,赚这样的钱他们的良心不会痛吗?”
话本都写成这样了,谁还敢回来?回来就是羊入虎口,就是跳火坑送死啊,而她现在已经在火坑的边缘了,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回来。
最后江熹微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书铺,外头天淡云清却似置身寒冬凌冽般的冷,又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刚才在茶楼听到的唱词。
“情债难偿。”她喃喃着这四个字,又很快摇头让自己清醒,“不,这不是情债,是钱财纠纷。”
是因为她骗了徐延亭的传家碧玺珠,还有那一万两。江熹微看了看手腕上的珠子,打算现在就立马去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回去,至于那一万两……那是她的卖身钱。
事不宜迟,江熹微转头就翻墙去了宁王府——当然,她是从伯阳侯府后院翻进一墙之隔的宁王府去的,而后顺利摸到了书房去。
“要是这东西还了他还不收手,大不了……再还他一万两。”江熹微一边念着,一边走到了书案边,摘碧玺珠到一半,忽然又被面前的书给吸引了注意。
那书铺的掌柜说徐延亭在他那里买书,看来果真没有骗人,江熹微瞪着眼看着书封上的那几个字,骇然道:“难道他是想让我以身抵债?一胎三宝……肚子会破的吧?”
徐延亭简直人面兽心,江熹微颤抖着手拿起那本明显被翻旧的书,打算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内容能吸引他。
而恰巧此时屋外就响起脚步声,没办法,江熹微怀揣着那本令她头皮发麻的书落荒而逃,并且深觉宁王府是个有去无回的虎狼之地,之后几天都再没胆子翻墙进去,东西也没还成。
至于那本书,江熹微小心揣回西坊一个人偷偷翻着看了两页,总结了八个字:衣冠禽兽,不堪入目。
江熹微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她扔开书,盘腿坐在床上一脸超脱地想,徐延亭这个人……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