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仁,鹿仁……”
李仲恪即将恢复清醒之际,模模糊糊地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声音令人厌烦,进入耳膜之后,不自觉的就拉扯他的软骨与器官。腮帮子传来撕裂感,眼前红的、黑的、黄的、蓝的都晕染开来,像是给人一拳打中了眼眶,炸裂般的生疼。
好像是穿过了一个隧道,眼前大放光明,李仲恪睁开双眼,一张灰扑扑的木板映入眼帘。
上面悬着一张泛黄的纸张,呈圆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每一个名字都沾满了墨水,看上去神采奕奕,争先恐后的想要跳进他的眼睛里来。
而顶首则排着一行大字:鹤江城县考榜。
李仲恪身子微微颤抖,方才发生的一切让他的大脑还处于眩晕状态。
“…鹿仁,这次县考未中也不打紧,自前年国师改制,这县考就改为了大小年制度。本次不中,回去修养生息几个月,待来年再考便是。
左邻右舍,都道你是个有才学的,想必是考官不识大才,你可万万不要灰心丧气。”
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掌轻托着李仲恪的后背,仿佛是害怕他受不了打击当场摔倒。而这双手的主人,正是站在他身旁的年青人。
李仲恪转头脸去,仔细观量了一眼这人的长相。
他大约二十岁出头,脸色有些灰白,红肿的双眼充斥着劳乏,此刻正看向自己发出安慰的眼神。
而令李仲恪比较在意的则是,这人的穿着打扮,颇为怪异。
上身是麻衣短打,露出精壮的胸膛,纹龙画虎。腰间系着一条粗绳,下身长裤用布条扎紧,一双草鞋露出的脚背上都是厚厚的结茧。
细细一嗅,还能够闻见浓郁的河腥味。
“嘶……啊!”
李仲恪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冷不丁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传来,瞬间整个脸皮麻了大半。
眼前的场景顿时开始旋转起来,年青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响彻耳畔。
“鹿仁!!!”
无数的记忆纷杂而来,天隆皇朝、永泉州、鹤江城、县考、童生、父母……零碎而杂乱,令人望之生畏。
而这一切记忆,却又与李仲恪本身的记忆相冲突。他抽丝剥茧,花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理清楚自己繁杂的思绪。
‘所以,我穿越了?’
此时,旁人已经在年青人的呼喊下,七手八脚的自发将李仲恪抬到了阴凉处。
又有摆茶摊的小贩,端来一碗漂浮着零碎茶叶的破碗,递到李仲恪嘴边。年青人一边谢过诸位乡亲,一边接过茶水,咕咚咕咚地灌进李仲恪嘴巴里。
“咕…咕…噗!!”一大碗凉茶下肚,昏昏沉沉的李仲恪仿佛大夏天钻进了水井里,被呛了个荤天素地,扑头盖脸全喷在了对面年青人的脸上。
“咳咳,咳,文泰,咳……我,我好多了。”
李仲恪虚弱的睁开眼,脑海回忆着中关于眼前青年的部分,嘴唇蠕动着说道。
“鹿仁,你没事吧?”江文泰见自己的好友苏醒了过来,眼眸一亮。
李仲恪勉力对江文泰点了点头,先坐立起身,对四周抱拳道谢:“谢过诸位乡亲,在下方才一时恍惚,许是日头晒得太狠,让大家伙费心了。”
众多旁人也只是打着哈哈,说近来天热,晒昏了许多人,也是正常。
只是,初冬的太阳在高空巍然不动,洒下并不算和煦的阳光。
哪里能够晒昏人呢?
倒是这县考放榜之际,每年都会气急攻心晕倒几个。往年都是些年老体衰的老童生,今年这个倒是稀奇,年轻气盛也当街摔倒,令人啧啧称奇。
待到围观群众散了,江文泰才扶着李仲恪站起身来。
“文泰,我落榜了。”李仲恪回忆着自己这幅躯体原身的性格,咬紧牙关,低声说道。
同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对这个世界的模糊印象。
这是个不会让他感到太陌生的世界,风俗习惯、人文历史都趋向于他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只不过时间却是倒退了数百上千年,正处于封建社会时期。
他所在的鹤江城,地处偏僻之地,消息闭塞,属于在地理位置上完全不起眼的类型。
而他的原身,却是在这样一个连十八线小城市都算不上的落后地方,都混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父母,早在前些年服徭役之时意外中了邪,也因此变卖了大半家当,请来了元灵寺的高僧除厄。
换来的两碗符水,让老两口一一服下之后,果不其然没撑过三天,就一命呜呼归天去也。
元灵寺的高僧则表示爱莫能助,出于人道主义,免费赠予了李家一场度厄法事,便飘然离去。
至于说上告妖僧坏人性命,那是万万不敢的。
这个世界,朝廷失道,天子十九载未曾上朝,一切事宜皆由国师定夺。
世人皆知,这位国师就是当今天子起兵之时的内阁首相,虽为一介道人,却能够主导天下事务,惯有‘平天子’的称号在身。
天隆皇朝由此人治理,各地佛道寺庙昌盛至极,十九年前就隐隐凌驾于各地官府之上。到了今朝,更是与地方势力家族沆瀣一气,大肆布道,瓜分民众信仰,无人敢管。
而李仲恪家中没了父母,家庭的收入顿时缩减大半,就连李仲恪的姐姐原本定好的亲事都被人退回。
那户人家里跟县衙有些关系,勉强算得上吏。如今见势悔婚,在这个时代而言,无异于是败坏了一个女儿家的清誉。
若是旁人连遭如此打击,恐怕早已有了死志。
也就是李仲恪的姐姐——李秋兰自幼便性格坚强,硬是带着幼弟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求生活了下来。
她平日里以给人浆洗、缝补衣裳为生,所得家当,除了购买口粮之外,全部都用来供养弟弟读书。
俗话说,穷文富武。
在这个环境下,读书成了李仲恪一家人唯一的希望。
但即便是如此,单单依靠李秋兰一人,光是生存便已是艰难了,更何况是还要供李仲恪买书籍、纸张、毛笔等等物具。
早在去年,家里就开始不断地贩卖应用之物。
父母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购买的屋宅,姐弟两只留了一间偏房,其余的两间俱租给了农户。
至于桌椅条凳,那更是不该留的统统全卖,仅仅只留下了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和一盏油灯。
仅剩的一间房,则是用布隔成了两间,一人睡一边。
到了今年,眼见县考在即,而李仲恪却依旧只能抱着《千字文》《百家姓》这类入门书籍诵读,李秋兰咬了咬牙一狠心,竟然管城西的刘泼皮借了三两银子,给李仲恪购买县考凭据、书籍和打点保人。
可以说,这一举动无异于将姐弟俩的命运,放在了赌桌上。
成了,李仲恪高中秀才。别的不说,起码是有资格帮人撰写书信,或是教导弟子。
短时间内,不说本金,利息总是够的。
而且一个正儿八经的秀才,也算是有功名在身了。
刘泼皮虽然是凶虎帮的成员,却也不敢无底线的欺辱秀才门第。届时拖延一阵,待到来年收了房租,李秋兰自己再凑一凑,也能够还清欠款。
但是,如果落第了。
那么,刘泼皮会瞬间告诉这两姐弟,什么叫做高利贷,利滚利。
对方至少有九种办法,害得他们家破人亡,还不让外人指出错漏来。
今日李仲恪落榜之后,一时精神遭受重创,羞愤无比,再加上还不上钱的巨大恐慌交加,竟活活吓毙而亡,却是让隔着无穷时空与岁月的另外一名李仲恪给占据了身躯,活了过来。
“鹿仁。”
江文泰的声音将陷入沉思中的李仲恪给拉回了现实。
对方脸色颓然,叹了口气想要劝慰自己的发小,半响却也只能憋出一声长叹:“哎……”
李仲恪作为一名童生,早年间父母尚在之时,也是正儿八经进过学的,年满十四就得师长赐字鹿仁。
而他的好友江文泰,就没有这么好的际遇了。
母亲早亡,由独父抚养长大,家中经营渔摊为生。
不过在这等荒年,却也积攒不下来什么钱财。
卖鱼得来的钱,恰恰够两父子吃饭,为了活口,江文泰年满十五岁就进了帮会之中,成了混迹市井的喇虎。
他素来的骄傲就是有一位童生好友,因而惯用李仲恪的字叫他,而不直呼姓名,主要是为了向自己交好的其他混混表明这位读书人的身份。
“鹿仁,我这些年也积攒下了一点钱,就藏在我家门檐下的青石砖缝里,待会儿我就回去拿。欠刘泼皮的钱你且安心,我跟马三爷知会一声,保你无事。”
江文泰收起颓然,挤出一个蹩脚的笑容,宽慰道。
李仲恪的脑子还有点乱,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机械性的保持住了自己原身的说话风格,道:“回家…回家再说,我姐姐,还在家里等我。”
“对,先回家!回家!”
江文泰恍然大悟,忙过来扶着李仲恪,两位十八九岁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外城的平民区而去。
萧索的街道上,压根见不到几个人影。
而街道两边,则时不时就能见到一些骨瘦如材肚子却高高鼓起之人瘫倒路旁。
听江文泰说,这是从西南逃难过来的灾民。
肚子鼓起的那些,都是吃了观音土的人,命不久矣。
这种土,人根本不能消化,一旦入腹,除了当时能够带来一些饱腹感之外,便不会排泄而出。
久而久之,人就会肠穿肚烂,绞痛而死。
而这些人,通通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所求的只不过是不做一个饿死鬼而已。
事态糜烂,民不聊生。
左穿右行,过了一片低矮的平房,走过泥泞小路,踩着满地的煤灰,两人总算到了李仲恪家旁。
远处的一条铺着青石条砖的胡同,就是他家。
“……秋兰,今日放榜,我让兄弟们都去看了,却是没有你家二郎的名字。”
“刘二虎,我弟弟外出未归,家中不便见客,我已跟你说过了。”
“哎,别急啊。”一道略微有些阴戾的声音带着些许威胁之意,传入不远处的李仲恪与江文泰耳中。“科考之前,你在我这借走的五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呢?”
“嘿嘿,二虎哥,我瞧她屋中家什都变卖光了,除了她这个人之外,怕是没什么东西值钱了。
不如,就拿她本人去翠红楼摸摸骨,看看值多少银钱,免得这个生意赔本!”
有帮衬者阴阳怪气,眼睛直勾勾盯着李秋兰的身段,似乎要放出火焰来。
“我看谁敢!”
一道略微有些青涩的厉喝传来,却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