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珪和郭大用带来的消息其实陈牧是知晓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在宜阳会这么的严重。
陈牧出使东北四国回来,被甄丰在未央宫前的献礼仪式上告了御状。出于避险,陈牧就几乎没有约见其他人,以免给无辜者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东平王、博山侯等人不在此列,他们不去找别人的麻烦都不错了,哪还有不怕死的主动凑死呢。
这个坏消息就是陛下此次推行的第四次币改,对陈牧在宜阳的产业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自从陛下从居摄元年,即公元六年以“假皇帝”之名执政以来,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包括四次币制改革,分别为:
居摄二年,铸“一刀平五千”(即一刀币兑换五千枚五铢钱),“契刀五百”(可兑换五百枚五铢钱),“大泉五十”(可兑换五十枚五铢钱),与前朝发行的五铢钱同时使用。
发行“一刀平五千”与“契刀五百”的主要目的是降低社会的贫富差距,打压豪门世族阶层。同时禁止他们私自拥有黄金,用两枚“一刀平五千”或十枚“契刀五百”即可收兑黄金一斤。
始建国元年,即公元九年,废除第一次币制改革中除大泉五十之外的所有钱币,甚至包括五铢钱,增发“小泉直一”,作为五铢钱的替代品,一枚“大泉五十”可以兑换五十枚“小泉直一”。
此次币改虽是为了增加钱币的流通性,毕竟“刀币”和“契刀币”面值太大,均不利于民间交易使用。但是由于“小泉直一”的重量只有一铢,比起五铢钱,财富是大幅度缩水了。相对于后世以政府信用为担保发行的纸币,金属货币属于实物货币,其能够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原因就是其本身具备的价值。正因为在这个方面缺乏考虑,此次币改造成了“农商失业,食货俱废,人民至涕泣于市道”的悲惨局面。
始建国二年,即公元十年,为了纠正第二次币改所造成的危害,朝廷开始实行“宝货制”,即实行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五物”指的是金、银、铜、龟、贝等币材;“六名二十八品”指的是泉货六品、贝货五品、布货十品、龟宝四品、银货二品以及黄金。
此次币改的确是改进了货币流动的速度,民间交易量一时大增。但是客观上却造成了各种货币之间兑换的难度,使常见的钱币进一步贬值。同时使得本身不太具备实物价值的贝币、龟币大量流通于市,使得民间财富进一步缩水。
天凤元年,即公元十四年,废大小泉,换而发行“货布”与“货泉”两种钱币,子母相权:“货布”重二十五铢,“货泉”重五铢,一枚货布可以兑换二十五枚货泉。
史学界一致认为这一次币改通常被认为是对于前几次币改的修正:即由于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币改对于民间财富的盘剥过重,阶级矛盾日益尖锐,不得不进行第四次相对温和的币改,还富于民。“货布”的铸造相对精良且尺寸及重量的一致性非常好,这也是朝廷急于稳定经济的明显的政治信号。
然而此次币改还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彻底废除五铢钱的使用。
其实第二次币改的时候,朝廷就严令五铢钱退市。但是由于小泉直一仅为五铢钱的五分之一,却与五铢钱同价的定价颇为不公,故而民间依旧暗自以五铢钱为尊。后来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如陈牧在筑堤治水的时候所花费的近百亿钱均是以五铢钱为主要币种的。
这次朝廷颁发的政令是相当的严苛,除了“货布”与“货泉”这两种币种之外,其余的钱币一律废除。当然朝廷对于其他被废除货币也做出了在一定期限内完成兑换的政令,而且相对而言兑换的比例也颇为公平,完全以货币的实际币值进行兑换。
然而,自古便有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陋习,让一些政令的执行者借机另做文章,大发横财。
宜阳作为帝国的东都,为仅次于常安的第二大城市。和常安隶属于京兆尹不同的是,宜阳隶属于河南郡。和历史上的皇帝相比,陛下属于生活朴实,不喜奢靡的君主。他更愿意醉心于政务,而不是享受。所以必须长期待在常安,很少去东都宜阳。以至于宜阳虽然名义上是帝国的陪都,却仍隶属于河南郡。
河南郡新任郡守梁苍,原为河间郡的郡守。始建国三年元城县决堤时尸位素餐,赈灾不力,被当时巡狩灾区的太子王临给当场免职,囚送常安。此人亦为关内世家子弟,经多方走动,贬为外朝的一个小官。蛰伏几年后,不久前复用为河南郡的大尹了。
此人一到宜阳,就对朝廷此次第四次币改进行了坚决彻底的执行。由于宜阳商业大盛,每日里的钱币用量极大。此人下车伊始,狠抓币改,倒也是抓住了工作的重点。
不过,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梁大尹对众商家以五铢钱结算的习惯大为恼怒。在多次治理不力的情况下,他发出了一道文书,让众商家在限期内将五铢钱全部兑换成货泉钱。按照朝廷的文告,这两种钱重量均为五铢,可等量兑换。
然而梁大尹却是别处心裁,强令商家按一比五的比例兑换,即一个货泉钱兑换五个五铢钱。这就意味着凡是持有五铢钱的家户,财富直接缩水五分之四。
这引起了商家极大的不满,大家表面上遵从,但是背地里依旧使用五铢钱。毕竟自己的钱是辛辛苦苦的挣来的,被官府的一纸文书就贬值了五分之四,量谁心里都是不服气的。
然而,这在梁大尹看来,是众商家违抗朝廷法令、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的大逆不道行径。他一声令下,各商家有被封号的、有被抄家的、有被把人投入大牢的。一时间,整个宜阳城商业尽毁,乱作一团。
在整个宜阳城,产业最大的莫过于陈牧的产业。当然这些产业陈牧出于避嫌的因素,全部挂在别人的名下。比如造纸在曹珪的名下、酿酒、香水和冰块的制做在陈九的名下、鹿鸣散、麻沸散等药物制剂在岳丈钟无盐的名下、马车的制作在公输温季的名下。
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治河所需之资的筹措,估计陈牧是不会将后世的东西提前到现在这个时代的。对于财富,他天然有一种抗拒感,这可能跟他从小在父亲的安贫乐道的熏陶下成长有关。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有意无意的成了一个巨大的商业帝国的缔造者。除此之外,薛子仲也从玄菟郡发来好消息,设立在玄菟郡与夫余国边境的贸易市场,成了东北四属国乃至鲜卑、马韩、辰韩、弁韩等国或者部落都前来交易,每日里的利润甚至超过了宜阳的造纸作坊。
当然利润奇高的原因还是薛子仲将对方的物品压价压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然而却挡不住山林里的人们纷至沓来,将各种对中原人来说无异于奇珍异宝的东西以白菜价卖给薛子仲。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们不但对薛子仲的无耻压榨不进行反抗,反而对有人能收买自己的东西一个劲儿的感恩戴德。
陈牧在给薛子仲的信里写了八个字——“细水长流、适可而止”,同时他让薛子仲把利润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的五成分给护乌桓校尉部。他写信给李龄,让他利用边贸市场上缴的税款和自己提供的献金打造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至于用途,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讲。
陈牧对薛子仲此人是又爱又恨。在他所有的商业伙伴中,此人虽是最外围的一个,却是最能理解陈牧所作所为的。但是此人野心太大,使得陈牧不得不对此人是严防死守。
当甄家的谣言传到他的耳朵里的时候,此人居然就跑到了常安城,和东平王王匡、博山侯孔放混到了一起。其意欲何为,昭然若揭。逼迫的陈牧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柄锋利的切肉刀向自己的心脏捅去,以消除王皇后和太子王临的误解。
幸亏是大长秋仇吉的身手出奇,否则那一刀捅进去,陈牧还能否活命还是个未知数。当然,陈牧也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的冯伯伯,他对皇位毫无兴趣。
东平王和博山侯或许是出于和陈牧的忘年交,是诚心诚意的替陈牧压惊,王皇后只出言警告了两句便了事了。然而对于薛子仲,王皇后捏死他跟捏死个蚂蚁一样容易,虽然他积攒的财富足以买得下少半个宜阳城。
陈牧出于对他的保护,打发他远远的去了玄菟郡。此人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如同兔子一样就窜到了那里,隐姓埋名再也不敢抛头露面。
曹珪和郭大用来见陈牧,正是因为梁苍大尹的霹雳手段已经伤害到了陈牧在宜阳的利益。
一开始,在柳姬、曹珪、陈九、李亨和郭大用等人的商议下,决定配合河南郡的政令,将柜上的五铢钱兑换成货泉钱,将钱库里的那部分五铢钱则设法送到陈洪处,背地里重新铸造一遍即可。陈洪在广昌县的铜矿基本枯竭的情况下,朝廷让其改为铸币为主。毕竟要将其他的钱币全部换成货布钱和货泉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当梁苍见到陈九等人送去的钱币远低于自己的预估数量时,他当场就发怒了,将陈九投入了大牢关押了起来。随后派人将和陈牧有关的全部作坊封了起来。
曹珪因为和梁苍有旧,前去谒见梁大尹之后却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说一点收获都无也不准确,曹珪了解到梁苍对陈牧在宜阳的产业收益是掌握的甚为清楚,而且梁苍大有咬死了不肯松口的架势。
郭大用也向陈牧反馈到这个梁苍,隔三岔五的到学堂的工地上转悠,欲对学堂有图谋不轨之举。
听完曹珪和郭大用所言,陈牧心里微有波澜。他一面命黄鼠前去盯住这个梁苍近期与那些人来往,另一方面他便向司隶校尉中行现求助,让他想办法将陈九从河南郡的大牢里把陈九给捞出来,以免陈九吃了暗亏。
很明显,这个梁苍是没有将担任少府令的上雒侯陈牧放在眼里。他这些操作,指向性再明白不过。
一个不把担任九卿的侯爷放在眼里的大尹,他的背后站的势力定然是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