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章书秋才和宁烨一起回了家。
屋里早就人静灯灭,只有二楼休闲厅里,开了一盏落地灯,周婷靠在沙发上,一边拿手机看着小说,一边等着章书秋。
“你还没睡?累了一天,等我干嘛?”章书秋小声问道。
周婷跟着章书秋进了房间,灯亮起来,她仔细打量了章书秋一番,一脸玩味笑道:“有情况哦。”
章书秋忙忙碌碌找衣服,头也不敢回,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我先去洗澡,你别等我了。”
“我要和你睡,珊珊打鼾。”周婷斜眼看着章书秋道。
“好啊,你先去睡,别感冒了,晚上降温了。”章书秋拿着睡衣,边往外走边道。
周婷心满意足地爬上床,钻进了被子里,四仰八叉伸了个懒腰,舒服得直哼哼。
章书秋轻手轻脚躺进被子里,周婷往她身边靠了靠,声音迷糊道:“这么快?”
“嗯,太晚了,没洗头发。”
“怎么回来这么晚,不过也是,那个宁烨怎么会舍得放你回来,前头那么多民宿,不会都没房了吧。”周婷突然不迷糊了,反而开始打趣道。
“你真是,一如既往有一颗黄色的心。”章书秋十分无奈。
“本能,动物的本能,人类的本能,人要是连本能都没有了,还活个什么劲儿啊。”
章书秋被周婷说得笑了起来,周婷又往章书秋身边拱了拱,头挨着她的头,轻声道:“小秋啊,你不要这样活着,看上去光鲜亮丽,心里一片荒凉,这样活着,没一点人味儿。”
章书秋一下子怔住了,睁着眼睛,在暗夜里看着天花板发呆。
很久之后,窗外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周婷挨了挨章书秋道:“你还记得吧?我第一天跟你在寝室里睡,也是这样的下雨天。”
“嗯,那时候是春天,还挺冷的,我记得。”章书秋声音有些嘶哑答道。
“我那时候觉得,活着好难,我搞不懂我妈为什么要生我,我每次经过学校后头那条河,都想一头扎进去。那天晚上,要是你没把我捡回去,可能,我就没了。”周婷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忆。
周婷家租的房子就是一个通间,前头做饭,中间放了个三人沙发,一个茶几,拉了道帘子,后头就是床。周婷的妈妈经常是做晚上的生意,周婷就得在外头呆着。这样的折磨,对一个青春期少女来说,简直就是拿钝刀慢慢割肉一般的痛……
听到这里,章书秋突然侧过身子道:“我猜到了一点,但是没感觉你想跳下去,我记得你看到我时的眼神,不是绝望,倒像是看到了希望……”
“就是啊,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不过是那时候正好青春期,敏感了一些而已。你知道吧,你让我和你睡,共一条被子,我真觉得,还能活下去。以前,我身边的同学,就算家里再穷的,看见我,也是从不拿正眼的,那眼神里,就是明明白白‘你很脏’三个大字。”周婷深呼吸了一口气。
“也没那么严重吧,你可能就是心里不自信。”
“我以前一直是那么认为的,在你之前,我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后来有了你和珊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是你从珊珊家出来,看见我在家门口徘徊,主动请我吃饭的事情吧?”周婷突然问道。
“对啊,那天我本来是去找珊珊吃饭的,但是她不在家。后来我看见你,瞧着你嘴唇发白,就……”
“其实你那天已经吃过饭了,对吧?”
章书秋没想到,那时的周婷已经那么敏锐,黑暗中,她抽动嘴角道:“这又不重要,现在还说这些干嘛?你不是明知道却也没有说破吗?”
“我觉得很重要,我就是因为你那些饭和那张床才活了下来,才有了今天。其实你那时候也过得不好,你怎么会想起来请我吃饭?”
“我是我外婆带大的,她跟我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心存善念,碰到能伸把手的时候,千万别吝啬。我那时候虽然处境也不好,但是我不缺钱。”
“以前就听你提起过你外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外婆可厉害了,她以前是有钱人家的掌家姑娘,不仅管着家,还管着外头的生意。后来三十多岁才嫁给了我外公,做了掌家少奶奶。再后来江城沦陷了,我外公外婆陪着长辈回了祖宅避祸。
我老家那地方,全都是山,最适合躲避战祸了。我外婆说她就是因为心存一点善念,后头特殊时期,才没有吃什么苦,一家子人也好好活了下来。”提起外婆,章书秋心里就暖暖的,特别自豪。
“你外婆那样的家世,那种时候,活得可艰难,那得多大本事,才能保全一家人啊。”周婷感叹道。
“我外婆家以前是行医的,特别擅长儿科,我外婆从小就被祖传的医术熏陶,后头又上学学医。他们回祖宅之后,我外婆一个外乡人,就是凭着这身医术,在我老家站稳了脚跟的。
四里八乡的孩子,哪个没有受过我外婆的恩惠,就连我爸,小时候都被我外婆治过。我姑姑从小身子弱,更是我外婆家的常客。我爸说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背着高烧不醒的妹妹到山下求医,我外婆不但管治,还管兄妹俩吃饭。我爸爸实在没什么报答的,就老是打了柴送去,然后把家里的水缸都挑满了再走。
后来我爸大学毕了业,就去我外婆家求了亲,我外婆觉得我爸根红苗正,加上知道感恩,长得也高大帅气,而且那个时代出个大学生也不容易,就把我妈嫁给了他。可惜我妈不爱我爸,我老觉得我爸娶了我妈,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章书秋想起父亲,忍不住悲从心中来。
“那为什么?按理说不应该啊。”周婷十分诧异道。
“就是啊,我外婆也觉得不应该,可现实就是那样。不管我爸怎么暖,我妈那心,都是捂不热的。
你都不知道我爸对我妈好成啥样,我妈是我外婆的独生女儿,从小身体也不好,我外婆养得就特别娇惯。做饭洗衣服样样不会,全是我爸做,我爸还给我妈端洗脚水。我妈什么都不会,也不怎么管我,每天就是对着镜子,想着怎么梳她那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拿个碳笔描眉毛……
后来有一年,我奶奶病重,医生说也没什么好法子,要是能买点燕窝给老人家吃一下,好歹能拖个几年的。那年月,一是没钱,二是燕窝确实不好买。
后头我爸好不容易凑了钱,托了大学同学,找了条路子,能买些燕窝,却发现放在箱子里的钱没了。
我妈说她看箱子里有钱,就托人定了个洗衣机,已经把钱付了。那回我看我爸,真的是忍得让人心疼。我爸在我心里,一直是像座山一样立在那里,那天他就那样倒下了,仰面倒在床上,眼泪就那样顺着眼角往耳根后头流,眼角涨得血红,也愣是没舍得动我妈一根手指头。
那年冬天,我奶奶就没捱过去。后来我外婆到家里来,才发现我们家多了个洗衣机,问明白之后,气得面如死灰,把我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妈还埋怨我外婆,说给她找了个这样穷得底掉的人家,连个床单都要一个月才给洗一回,还没钱买洗衣机,总不能让她天天睡在猪窝里。再说那老太太,就是钱养着的,早点死了大家都清净。
我外婆气得心脏病差点犯了,实在没有办法,弯着腰跟我爸赔礼道歉,说是对不住他,没能养好女儿,但是她一定会把我养成一个好孩子。从此以后,我外婆就搬到我们家来了。
我妈有我外婆压住,才算消停了些。我虽然没有一个好妈妈,但是我有一个好爸爸,还有一个爱我的外婆,我的童年,是真的很开心。”提起童年,章书秋说话的语气都柔软了很多。
周婷听得津津有味,无限向往道:“你外婆这一生,要是写本小说,肯定很精彩。”
“我外婆说她生错了时代,到我们这一代,肯定会大不一样,让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找到安身立命之本。她从我很小就跟我说,女人要想活得好,其实不容易。我那时候弄不明白,因为我觉得我妈活得挺好的,也没见她有什么很大本事。
我外婆就是叹气,说还好她积了福缘,报在了我妈身上。外婆用各种版本的故事,告诉我人要存善念,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果关联的,不要较一时的长短,总会有因果相会的时候……”章书秋说起外婆,格外地精神。
“小秋,你外婆,真的把你教的很好。我就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这些。要说我心底里那点热乎,都是从你这里传染的。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善意是能被传染的?”周婷感叹道。
“嗯,其实我那时候请你吃饭,只是觉得我们俩有点像,也算是同病相怜。我虽然有个妈,但是从我外婆去世以后,我那个妈就形同虚设。再后来我爸去世了,他去抗洪之前写的遗言居然是,如果他回不来,就让我姑姑把我接走,让我妈恢复自由身。”章书秋的言语里,已经带着浓浓的湿意。
周婷从黑暗里爬起来,用手机光照着,给章书秋拿了几张抽纸,轻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你姑姑走,反而一定要跟着你妈?”
“我那时候正是叛逆期,我就觉得我爸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为的就是让我妈自由,我爸就是被我妈害死的。我把我妈当仇人,又怎么会让她好过。而且我心里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放不下。”
外婆生前曾无数次告诉过章书秋,她的母亲王宜萱别的本事没有,但是败家却是最厉害的。王宜萱曾经用一捧首饰,换了一块电子表。
外婆曾对章书秋说过,她死后,会把祖宅和所有贴身的首饰,还有那些她想尽千方百计保留下来的古籍,加上一点存款,都留给章书秋,无论如何祖宅不能卖,那是王家的根,她不希望进了土里,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外婆立了遗嘱,又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了章书秋的父亲章远。
外婆去世后,王宜萱张罗了好多回要卖掉祖宅,因为这件事,王宜萱差点成了王家的众矢之的,后来王家人几乎都和王宜萱断了来往。卖祖宅的事就这样被王家人和被章远强硬地阻止了。
章远去世以后,王宜萱成为了章书秋唯一合法监护人,而那时候章书秋又没有成年,王宜萱处置章书秋的遗产,谁也阻拦不了。
章书秋很害怕,趁着王宜萱不注意,偷偷把那地契藏了起来,别的实在没法子,就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家里,上个厕所都是用跑的。幸亏章恒来得早,得了哥哥去世的消息就匆忙赶了来。
章书秋知道,王宜萱是恨不得她赶紧跟着姑姑走的。于是章书秋就利用王宜萱这个心理,借了姑姑的势,跟母亲谈起了条件。
章恒本来就及不待见这个嫂子,但是也知道哥哥娶她是为了什么。从前最多少来往,但这会儿哥哥都去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有遗嘱在先,而且还涉及到哥哥唯一骨血的利益,章恒一点情面也没留。
章恒首先就帮章书秋收走了所有外婆留下来的东西,然后让王宜萱签了一份承诺书,承认遗嘱的合法有效性,并且在章书秋未成年之前,不得处分她继承来的所有遗产。
王宜萱从小大手大脚惯了,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除了能换点钱,其余也不值什么,但是钱和章书秋这个包袱来比的话,那还是甩包袱更重要。于是王宜萱飞快在那承诺书上签了名,章恒立即就把那承诺书和遗书一起拿去做了公证。
章书秋终于用外婆教给她的那些办法,把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保护好了,又开始了下一个回合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