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长长的哈欠

好几个阴天过后，云层海绵般吸饱了水，秋风只轻轻地一挤，绵密的细雨就洒了下来。一层轻纱温柔地笼罩了整个世界，缠绵但却冰冷。焜黄的茅草渐渐被雨水浸透，很快丧失了仅剩的挺拔，乱蓬蓬、软塌塌地畏缩着，抱成一团一团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蒙蒙的雨雾也打湿了挨挨挤挤的蔷薇叶子，它们和茅草不同，非但没有变的没精打采，反而红红绿绿的一大片迸发出另一种仿若绝处逢生般的鲜亮，真是比春天还艳丽的色彩，岂不知这只是叶子们在凛冬将至前的回光返照。秋雨连绵不绝，那些因为衰老而松脱的叶柄再也承受不住雨水增加的分量，叶子们纷纷从蔓茎上脱落，红着脸欢舞着旋转着，庆祝自己一生唯一一次摆脱束缚获得自由，却又沮丧地发现大多数的伙伴儿们也只不过在风中打了几个旋儿就忙不迭地落到近前的水面上。落叶还竟自努力支撑着身体小船儿似地浮着，雨连绵不断地下，雨水一点一点在它们身体上积攒，终于叶子们相继无奈地沉落到了水底。雨丝越来越绵密，它们钻入水洼甚至连一个小水泡都没敲打出来，小水洼已经被填满了。

虾球这两天懒懒的，仿佛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愁绪被这雨丝撩了起来就放不下去了，它独自趴在变得灰白的朋友林顶端，一言不发。细雨拍打水面单调的唰唰声让世界陷入了一种催眠般的静谧中。

已经到了吃饭时间老六却还没回来。都好几天不见它的身影儿了，之前挂起来的虫子蚂蚱早就吃了个精光，现在饥肠辘辘的珍珠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水洼边缘踮起脚尖撑着身体向老六常走的便道上眺望着，然而雨雾不仅阻挡了它的视线也仿佛阻住了老六回来的路，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看见老六的踪影，珍珠垂头丧气地返回了家，看到虾球依然一动不动趴在朋友林顶上，它怏怏地说：“我看老六今天应该也不会回来，咱俩只能继续饿着了……”

秋雨下的缠绵，虾球和珍珠简直又冷又饿，除了懒懒地挤在一起呼呼大睡，谁也不想再多动弹一下。也不知过了几天太阳才重新挂上了天空。当阳光又把温暖带回水洼的时候，虾球和珍珠这才从一片沉落水底的大叶子下钻了出来。虾球第一时间站到了一束直射水底的光柱下面，一边享受着温暖的日光一边开始咯咯作响地伸展起僵硬的身体。珍珠也凑了过来，它动弹动弹身子感觉自己好像没有虾球那么僵硬，不过让它受不了的是这么多天都没有清理自己的身体，于是两个好朋友一个在光柱下做着体操，一个开始浑身上下地仔细地洗起了澡。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爬到中天，雨后碧空如洗阳光显得格外强烈。蔷薇瀑布在这次秋雨中失去了大多数叶子，疏密有致的条蔓光生生地挂在堤坝上，稀稀落落几片还在秋风中坚持着的叶子给水洼边儿投下斑驳的阴影，这正是虾球和珍珠求之不得的，现在它俩就蹲在这花斑阴凉里，既暖和又不至于暴晒，而且藏身于条蔓之间也觉得安全和安心。

多么美好的一个中午，就连这么多天不见踪影的老六也终于现身了。

一改往日惊天动地蹦进水洼的常态，老六今天只把头伸进了浅浅的水边儿就不肯再往前走半步了。它慢吞吞地放下满嘴叼着的吃食儿，“虾球——珍珠——你们过来啊，嚯——哈——”拖着长腔招呼着朋友们的同时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困倦袭来，眼皮儿立刻挂上了铅似的垂耷下来，大眼睛也眯成了一条小缝，被它刚放下的小虫子们让水波荡了开去散得到处都是，有几只小青虫还侥幸爬上了水边的石头上一拱一拱地想要逃走，然而老六却心不在焉地完全不搭理这些。

听到老六的呼喊，珍珠和虾球游了过来。

“老六，你这是干嘛呢？”看到漂得爬得到处都是的虫子蚂蚱珍珠和虾球七手八脚地开始捡拾起来，饿了这么多天俩人也顾不上什么吃相，一边儿捡拾着一边就吃开了，不大会儿就喂饱了肚子。

“老六，你今天带回的虫子可真多啊！”珍珠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着虫子一边儿跟老六说话。虾球早看出来自己和珍珠根本不可能拿下这么些虫子，于是学着老六上次的样子，用水面漂着的落叶做了包袱和珍珠一起把虫子们都包裹储存起来。干完这些再过头看看老六，好嘛，只见老六仿佛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它眯缝着眼睛大头朝下，上半截儿身子正泡在水里一动不动。它这怪样子乐得虾球哈哈大笑，可它却仿佛完全没听到虾球的声音仍然自顾自地漂着……

“老六，它不会……”珍珠脸色铁青，虾球当然明白珍珠的意思，老六这一动不动的架势着实吓人。它俩一起走上前去，珍珠贴近老六身边大喊一声：“老六！”这声音大得连虾球都吓了一跳，这下子老六也一哆嗦还真动了起来，可动归动，它却依然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直到虾球蹦上了它的鼻尖儿使劲儿摇晃着它的脑袋它好像才完全清醒过来。

“噢，虾球，你好！好久不见！嚯——哈——”它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看到了旁边的珍珠，“噢，珍珠，你好！好久不见！嚯……哈……”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你们叫我干嘛？”老六好像得了失忆症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说话间它又耷拉下眼皮，看这架势它仿佛随时都准备再度昏睡过去。

“嘿！”虾球更猛烈地摇起老六的脑袋，“我说老六，你别睡，醒醒，醒醒啊！”虾球因为着急声音也变得很大，“你怎么了，不是你回来给我们送吃的吗？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虾球边说边打量起老六。

“哦——是吗——让我想想，唔……”老六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珍珠让老六糊里糊涂的样子也搞糊涂了，这时候老六却仿佛突然找回了记忆似的，它猛一睁眼：“噢对啊！是我啊，是我回来找你们的！”

虾球和珍珠被老六一惊一诈的样子又吓了一跳，不过好歹老六算是清醒过来了，于是它俩相互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等着老六往下说。

“唔，这个嘛……”老六用前腿支起自己的大脑袋，眼睛向上翻着努力地回忆，“对了，我找你俩要干什么来着？要干什么来着……”它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珍珠从没见过老六这个样子，“哈哈，老六，天儿还没冷到把你的脑子给冻住了吧！哈哈！”

虾球可是起了急，“我说你到底想跟我们说什么呀？是不是说你今天是回来送虫子的？”

“虫子，唔，虫子？”老六依然翻着眼睛冥思苦想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它摇了摇头。虾球接着分析道：“那是不是有什么稻田里的新鲜事儿要说给我们听？”老六又摇了摇头，“那……”虾球实在猜不出什么别的东西了，看着老六困倦的眼睛它说道：“算了，别想了！想不起来就说明不是大事儿！看你困这样儿，赶紧先睡觉吧，睡醒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睡觉？唔，好，先睡觉……”说着老六就要趴下睡去，可头还没沾地却像枕到了弹簧似的突然弹了起来，“你说什么虾球？‘睡觉’？哦，是睡觉。”老六高兴极了，“虾球你可真了不起，你怎么知道我要和你说睡觉的事儿！对了，对了，睡觉，就是睡觉的事情！”

“睡觉？”看到老六因为说道“睡觉”二字就突然精神起来珍珠很不解，“困了就先睡觉呗，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哦不，我说的这‘睡觉’可不是你说的那‘睡觉’。今天我就是专门回来跟你俩告别的，因为我要睡一个长长的觉，我要准备‘冬眠’去了，嚯——哈——嚯——哈——”老六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东面’？你为什么要去东面？不是刚刚搬到玉米地不久吗？”

“不，珍珠，别打岔！老六不是说要搬去什么‘东面’，它是说它要‘冬眠’了，就是睡一个冬天的觉，一个长长的大觉。”

“睡一个冬天的大觉？”珍珠自言自语着，“我们天天不都要睡觉吗？干嘛冬天睡觉就要来告别呢？”珍珠不解地看着老六。

“唔……这些天我总是困得睁不开眼，本来还以为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让人变懒了的缘故，所以今天太阳一出来我就想着你俩肯定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说什么我也得抓些虫子给你们。说到虫子，唉……你俩可不知道现在虫子可太少了，我到处抓呀抓呀，一直抓到了中午。这不，才抓到这么多……”

“我说老六，你又跑题了吧！你不是说要跟我们说冬眠的事儿吗？”对老六今天稀里糊涂的状态虾球一脸无奈。

“哦，对啊！冬眠，嗯，冬眠嘛……今天早上我遇到一个蟾蜍老伯，它边用后腿刨着田里的稀泥边倒退着把自己不断藏进刨出的泥洞里。我就奇怪地问它：‘喂，老伯，你干嘛要钻到稀泥里去？那里面多冷啊！’这位蟾蜍老伯看了我一眼一边继续蹬着泥巴向后缩着身子一边慢吞吞地说：‘一看你就是今年的蟾蜍娃吧！告诉你吧，冬天快来了，天气会越来越冷的！我们蟾蜍是时候躲进泥里冬眠了。现在你可能觉得稀泥里冷，那是因为天气还不太糟糕呢！但是一旦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这稀泥里可就是暖和的地窖了！而且泥巴里的水分还能保证我们皮肤不会干裂。好了，你也别打扰我了，我可要睡觉了。我劝你也赶快找个合适的地方赶紧睡觉吧，天气如果再冷下去到时候泥巴上了冻的话你连挖都挖不动了，要是那样冬天会冻死你的。’说完话那老伯仅仅露在稀泥外的一张嘴也钻进了泥巴里，完全不见踪影了。”老六说到自己今天特别的经历时显得精神了些，“我看到了老伯做泥窝的样子，你们看就是这样……”老六边说边下意识地蹬着后腿模仿起老蟾蜍刨泥的姿态，可它忘记自己后半拉身子还在水外的石头滩上，一用力后腿蹬在了一块卵石上疼得它呱呱大叫。

珍珠被老六逗乐了，可它还是觉得要睡“整个一冬天”那么长长的一觉真是不可思议，因为按照虾球故事里讲的那样恐怕这冬天应该和其它季节的时间都差不多长呢！

“那你钻在泥里睡那么久万一你饿了怎么办呢？”它开始替老六担心起来，“要不你干脆回水洼里来，这样你睡你的觉，万一你饿了我和虾球多少还可以帮你找点吃的。”

“我当然很愿意”，珍珠的话让老六心里升起一股柔情，“不过不行啊！毕竟我已经不再是条蝌蚪了……”它顿了顿，“那位蟾蜍老伯不是说我们蟾蜍入冬的时候都必须自己挖好深深的洞穴吗？整个冬天所有蟾蜍们都得呆在自己漆黑、温暖又湿润的泥巴窝里才能活到明年开春呢！现在其它很多蟾蜍都已经藏好了，我因为想着总得再给你们送点吃的再告个别什么的，所以才到现在还没挖自己的泥窝。”

“可咱们这儿也有很多泥巴啊，睡在水洼的泥巴里也不行吗？”珍珠还想挽留老六，虾球开口了，“嗨！珍珠，你就别强留老六了。你看咱这水洼除了石头就是沙子，一点点淤泥实在薄的可怜。”虾球说着又习惯性地蹦上了老六的头顶，它拍着老六继续说道，“就老六这大块头，咱们这一点儿泥巴怎么盖得住它呢？再说过些天咱们说不定也得冬眠了，反正睡着了谁也看不见谁，在哪儿睡又有什么关系呢？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大家一觉醒来再聚会也不赖啊！”

“什么？你是说咱俩也要冬眠吗？”珍珠显然对虾球的话很吃惊。

“这个嘛，”虾球摸着下巴仿佛在考虑如何给珍珠解释，“准确地说我和老六还不太一样，它是冬眠，我嘛……似乎叫‘猫冬’更准确些。你看天气越来越冷了，这几天我越来越懒得动弹了，要不等老六走了咱俩也正找个暖和的窝子美美地歇上一冬天好了。”

“‘猫冬’？那又是什么啊？”刚明白了‘冬眠’怎么又出来个‘猫冬’，珍珠实在听不明白。

“‘猫冬’实际上就是在冬天把自己藏在暖和的地方，也不动弹也不干事情。但这和冬眠还不太一样，因为‘冬眠’是真的睡大觉，但‘猫冬’的时候我还是醒着的，遇到偶尔暖和的天气甚至还能出来逛逛或者吃点东西补充点体力呢。”

“那我是像老六一样‘冬眠’还是像你一样‘猫冬’呢？”

“这个嘛……”这问题难着虾球了，“我还真不知道。”

居然有虾球回答不出的问题，珍珠有点失落，老六却一副高兴的样子，“那太好了，暖和的时候大家一起吃一起玩，冷的时候咱们就一起冬眠吧！”说着，它又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泪都溢出来了。老六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打着哈欠还继续说着：“哦——呵——哦——呵呵——我太困了，那咱们就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见咯……”

老六慢吞吞地转身向稻田方向爬去，它困得连蹦跳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后，虾球和珍珠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直到老六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