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用过粗糙的晚膳,雪千影说想要单独待一会儿,趁着修正和莲芙都没看着她,便一个人跳窗跑了出去。
虽然暂时不能动用灵力,但单论身手,雪千影也强过寻常凡人。一路上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但却一个人都没碰到。整个镇子仿佛一座鬼村,只见炊烟袅袅,不见人影崇崇。
等到雪千影察觉到异样,她已经来到了李前辈的墓地。这里和白天他们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摆放的香烛祭品都还在,地面上泼洒过酒水的痕迹也还在。
可雪千影还是小心地绕着坟茔转了两圈。白天过来的时候,她始终觉得这里不太对劲,现在那种奇怪的气息她依然能够感受得到,但就是没找到究竟是哪里让她觉得不对劲。
天色越发暗沉,现下已经算是夜里了。低头思索的雪千影没有留意脚下的路,不小心被他们白日留下的烛台绊了一下,下意识的将手扶在墓碑上。
这一扶,总算让她找到了线索。
这位李公的墓碑里,藏着一把仙剑。
雪千影倒不至于为了一把剑而拆了别人的墓碑。而且这把剑别说是比不上红尘和飒月,就是跟无归相比,也差远了。只是剑上的煞气很重,这一点倒是与无归类似。但稍微细品雪千影就发觉,无归剑下多是兽人族冰原狼的性命,而墓碑里的这把剑上,萦绕不散的却是人的亡魂。
“应当是那些水匪的性命吧。”雪千影轻声感慨一句,突然察觉,不远处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谁?”雪千影做出防御的架势,虽然不能用灵力,但还是将红尘剑抓在了手中。
“呵呵呵呵。”嘶哑的声音传到耳畔,雪千影微微一怔,这不是留宿他们的那位老妪么?
“老人家,夜里光线不好,这里又不好走,您怎么到这来了?”雪千影收了剑,皱着眉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白日里我们来祭奠前辈,也是您在后面跟着我们吧?”
老妪点点头,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是我是我。老太婆好奇你们年轻人来干什么,就跟上来看一看。”
“那您现在跟着我,也是好奇?”
老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雪千影,指了指她刚才扶在墓碑上的手:“你们不是寻常人。你发现了什么?”没等雪千影答话,老人家又警告她,“我劝你不要打那把剑的主意。那把剑煞气重,不是谁都能驾驭的。当年他正是怕这把剑流出去惹祸,又不忍心将它毁了,这才封在自己的墓碑里。”
老妪说着,把食指比在嘴边:“嘘,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雪千影点头称是。
老妪又道:“我看你刚才那把剑,比他的好,应该也不会贪图这点小便宜。”
“老人家真是好见识。”雪千影是恭维,也是真心夸赞。荒村野镇里的老太婆,能看出仙剑之间的品级差距,这本身就值得惊讶。
雪千影见老妪步履瞒珊,连忙上前两步搀扶她,老人家也没有拒绝,跟着雪千影慢慢的踱步到墓碑前。雪千影低头看了一眼老妪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面也都是一些祭拜用的香烛祭品,不禁发问:“老人家,您要祭奠前辈,怎么不白天过来,夜里这里这么荒凉,您就不害怕?”
老妪笑了笑,笑声极为难听:“老太婆这个样子,别人不害怕就不错了!”
雪千影干笑两声,这老人家倒是实在。
“你是哪里的人?看你这打扮气度,应该是世家出身?”
雪千影体察到老人家的戒备,连忙解释:“我是长州莲氏的人,路过这里,跟着容氏的小公子来祭拜前辈。”
“莲氏?”老妪眯着眼睛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嗯,对,当年要他死的那些人里面,没有这个姓。”
“老人家记性这么好,当年那些人的姓氏都能记得清?”
老妪满是沟壑的脸上,艰难地站露出不屑的神情:“别说姓氏,模样我现在也记得!”语气之中夹带的恨意,让雪千影听了都觉得心头一凛。
“不止我记得,这镇子上的老人们都记得。不止我们记得,还要传给下一辈,下下辈,让他们都记得。”
雪千影点点头,不禁肃然起敬。固然李前辈护卫镇子的恩情感天动地,但这世上多得是忘恩负义之人,少有知恩图报之辈。能像这镇子上百姓这样,将这份恩情世世代代的传递下去,足以让人敬佩。
老妪又叹了口气:“毕竟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记得这份恨了。”
“老人家,不是只有你们记得。可能这里消息闭塞,仙修世家的消息你们也不太好打听。当初宁晋二州的主事世家,很多年之前就没了。当时逼死前辈的几大世家,如今也不剩几个了。”雪千影在老人家耳边轻轻的说着。
“还有聚州的百姓,他们每年祭拜自家祖先的时候都会多为李前辈上一炷香。”
“还有,虽然他们不让提他的名字,但李前辈的故事,很多地方都有流传。”说着,雪千影拿出一册话本,“这是我在长州街头巷尾随手买来的,讲得就是李前辈的故事,说书人在茶楼酒肆,也会讲起。”
“还有……”
雪千影滔滔不绝的说着,老妪听了欢喜得像个孩子。
“好,好。”老妪接过雪千影手里的书,小心的摆在坟前,轻轻抚摸着墓碑,笑着说,“你赢了。你说过,没有名字算什么,你做过的事情,总会有人记得。你说你不是全无收获,说你不后悔,说将来会有人懂你……你都说对了,说对了……”
雪千影怕老人家太过激动,再无端惹出别的是非,连忙换了个话题:“老人家,我们今日来祭拜前辈的时候,发现这里时常有人祭扫,但却没有凭吊祭奠的痕迹,是您做的吗?”
老妪摇摇头,指着天色:“每月旬日各家轮流派人过来打扫。忌辰这日我们也会过来祭祀,但白天来怕招人耳目,所以都是夜里来。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你一个外乡人,在这不方便,还是快走吧。”
雪千影想想也是,就听从老人的吩咐,离开了墓地。走了没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些动静,躲在大树后仔细一看,果然如老妪所说,夜里有很多人前来祭奠前辈。
她离得不算远,那些人说什么都能听个大概。来人之中有些上了年纪的,但大多还是年轻人,他们每个人走到坟前都会轻轻的摸一摸墓碑,然后对着墓碑絮絮叨叨说着家中的变化,说着田地里的收成,说着今年渔获多寡。就好像寻常人家祭祖时,面对祖先牌位墓碑一样。少数几个小孩子,还跪在坟前给磕头,让他保佑自己将来有学问有本事,读书学徒少挨打。
而那位老妪,始终盘腿坐在墓碑前,深情的盯着墓碑不说话。
雪千影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很少哭,今年年初去祭拜娘亲的时候都没哭。现在却只能用手背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祭祀持续了大概一个多时辰。雪千影就站在那里一个多时辰,直到人群散去,老妪也走了。雪千影又回到了墓碑前。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抚摸每个镇民都摸过的位置,突然呆住了。
果然,一直让她觉得不对劲的,不止是那位老妪。她始终觉得这墓碑不太对,果然是被人施了幻术。
墓碑上看上去只有“李公之墓”四个字,但用手摸一下就知道,在“李公”二字的左下方,还有两个个小字。若是连起来,整个墓碑应该读成“李公讳闻之墓”。
雪千影再次热泪盈眶。他的名字是禁忌,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流传着。
这天下既然不让你的名字流传,但你的名字却堂而皇之的被镌刻在墓碑上。不知这幻术是容太初还是莫老家主所为,但这番心意,细腻得让人动容,倔强得让人心痛。
而且这件事在镇子里不是秘密,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保守和传承,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但又每个人都记得。
她终于懂得了老妪为何是那般神情。想想老人家的年纪,再想想她看着墓碑的眼神,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对待李前辈的感情和对世家的恨意,都毫不掩饰的外露,那么她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婵娟,本是李公所配仙剑的名字,而仙剑是他出师时恩师所赠。至于为何要为仙剑起名叫做婵娟,李前辈曾经对容太初解释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叹世间有情人难得可贵,那么他便与自己的剑相依相伴,想来也是一种快意人生。
“前辈,晚辈羡慕你,找到了有情人。”雪千影取出随身带的酒,痛饮一口,将剩下的尽数倒在了墓碑前,“若死后真能魂归九幽,得见前辈一面,晚辈定要备上好酒,与您对酒当歌,不醉不归!”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一行人离开小镇。走的时候也没跟老妪打招呼。但容璿玑按照惯例,留了不少金银,就放在老妪家的灶台上。
“你每年来都给他们钱吗?”莫雪蝶问。她当家管事,自然算得清那些金银的数量显然不是赠送给这一户人家的。而是赠给全镇的。
“每年都给,但他们好像也不怎么花。毕竟小镇现在基本上自给自足,不与外人通商。但我想,笑着不会永远自闭,总有再与外界往来的一天。这也是爷爷的意思。”容璿玑回头看向小镇,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