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朝阳宫灯火通明一片,遥望着却仍是一片孤寒。
“可当真?”皇帝的语气充满震惊,他攥着蜜蜡佛串的手不自觉用力,险要扯断珠串的线。
顾峥双膝跪地,垂首羞愧道:“臣不敢隐瞒皇上,更无意将脏水往长公主身上泼。慎嫔娘娘行刑前的确说过这话,臣私下查过,奈何寻不见证据。臣疑心,慎嫔娘娘谋害淑贵妃的动机成疑,且既然贵妃娘娘已殁,为何那毒药还要贴身收着?所有证据都顺水推舟地指向她,反倒有些刻意了。”
“起身。”皇帝扬手唤起了顾峥,于龙椅前踱步良久,缓缓道:“慎嫔死了,这事到此为止。你只当不知道她死前对你说过什么,明白吗?”
“臣遵旨。”
“下去吧。”
顾峥方走出两步,皇帝又唤住他,“听说你的嫡女前两日被修齐送回了母家?”
顾峥心头一颤,眼里满是怒意。他深呼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平和,回过头面色平平冲皇帝拱手一揖,“是她配不上太子。”
皇帝目光肃利,摇头轻叹。他没再说话,只是摆手示意顾峥去吧。
其实他心里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但再差,也是他的孩子。
首领太监康辉端了一碗百香芋圆供在皇帝桌案前,“皇上,御膳房方烹出的圆子,您晚膳未用,此刻想来饥了。”
皇帝瞄了一眼碗盏上氤氲起来的热气,吩咐道:“荣妃好(hào)甜,给她也送去一碗。”
荣妃是宫中除却淑贵妃外最得宠的嫔妃,淑贵妃死后,得她日日陪伴皇帝身侧,皇帝忧思才可暂排。
故而宫中传闻云,中宫之位空缺已久,立后一事筹办日长,淑贵妃此刻薨逝,那么后位便极有可能落在荣妃身上。
“这一碗本是要送去启祥宫给荣妃娘娘的,是奴才斗胆挪来先给了皇上。”康辉拿起食盘里的银匙放入吃食中搅动了两下,这本不是他应该在皇帝面前做出的动作,他这样做了,皇帝自然有几分惊异。
不多时,银匙发黑,是为有毒。
皇帝震怒,将手中攥着的蜜蜡佛串砸在了地上。
颗颗成色绝佳,颗粒一致的珠子弹起落下,扰乱了人的心绪。
康辉跪地,对着皇帝只有恭谨,并无惧怕,“这羹是御膳房送去启祥宫,交给嬷嬷端去给荣妃娘娘娘的。烹饪的御厨,传膳的内监,接手的嬷嬷已经尽数关押入暴室。但都嘴硬,多半问不出实情。”
“问不出实情就全都给朕杀喽!”皇帝喘着粗气,觉得有些目眩,搀扶着龙案坐在了龙椅上,“往后荣妃的起居饮食一应杂事都同朕一样,全权交给你负责,旁人不许经手。去,将长公主给朕唤来!”
穆婉逸好似一早就料到今夜皇帝会寻她,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就梳妆整齐入了朝阳宫。
她脸上挂着淡薄的笑,这样的笑意在她那张冷冰到让人骨子发寒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儿臣给父皇......”
‘砰’
皇帝将那碗落毒的芋圆砸在了穆婉逸身前,碎瓷片划过她的裙摆,黏糯的白色液体飞溅在她墨黑的氅衣上,宛如冬夜落雪。
“淑贵妃的死可与你有关?送去启祥宫的吃食可是你动的手脚?说!”
“怒极伤身,父皇仔细龙体。”穆婉逸屈膝,捡起大块的碎瓷片放到一旁空置的琉璃花樽里,“淑贵妃是为慎嫔所害,荣妃娘娘的吃食一向由御膳房负责,和儿臣有甚关系?”
“朕知道,你恨朕杀死了西绝王,所以这些年来对朕一直都十分冷漠。私底下,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可你如今动的是什么心思?”
皇帝目光里透出蚀骨寒意,将自己视距到穆婉逸之间的这段距离尽数凝住。
他想一眼看穿穆婉逸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看到的,只有她脸上从始至终挂着的那抹淡定笑容。
“短短两年,你大哥沙场失意断了足,二弟天花久治不愈掏空了内里落下病根,四弟居在宫外的旧邸莫名其妙走水,若非他好彩当日不在府上,恐怕命都难保。除了与你一母同胞的老三,还有痴痴傻傻的老五外,你这些兄弟经历的险事当真都是意外?”
穆婉逸锋利的长眸微眯,深狭目光透着几分厌冷,“国师说流年不利,父皇应听国师的,在宫中摆下风水阵避灾避难。”
“风水阵?人为的祸事,却要朕依靠玄学去处置?你方得知朕有意立淑贵妃为后,她便横死!老五是个痴儿!他能得罪谁,以至于要为人毒害?今日,更连荣妃也险些着了道......”皇帝失望透顶,声音冰寒刺骨,“朕念在父女之情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肯说出实情,朕饶你不死。”
穆婉逸眼睫覆下,目光冷冽盯着朝阳宫光洁的地面,慢悠悠地说道:“儿臣何事都未做过,父皇要听儿臣说什么?”
皇帝的心莫名揪了一下。
从前那个乖巧伶俐,可爱暖心的长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眼前这个冷到骨子里的女人,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对自己的厌恶。
他神色灰败到了极点,一字一句道:“明日,朕会命大理寺彻查你,桩桩件件,只要你做过,只要朕想查,这世上就没有朕挖不出的真相!”
穆婉逸转动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平静点头,“父皇是天下之主,儿臣相信您定能所求有所得。夜了,父皇若无事,儿臣告退。”
她转身,走得决绝。
皇帝被她气得面色铁青,冲着她的背影喊道:“修齐的罪行罄竹难书,朝臣多番上书让朕废了他!他是你的胞弟,你一心扶持他顺利登基,自打西绝王死后,你巴不得朕一朝驾崩全了你的愿吧?”
穆婉逸驻足,背对着皇帝肃声道:“父皇万岁。岁岁年年与您常相见才是儿臣的愿。至于三弟,他本无君主之才,大昭的天下交托于他手中实为儿戏。当年是父皇您执意要立他为太子,儿臣尚年幼不为所动。然今次您要废了他,儿臣自当合手称幸,共盼大昭之福。”
话落径自离去。
她说话的语气决绝傲气,令皇帝也产生了动摇。
会不会是自己冤枉了女儿?
可他是皇帝,冤枉与否,只得查过才可知。
毕竟除了亲情,他还肩负着兴旺大昭的责任。
这重担,重要过他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