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食过后,程小五照旧出门,前脚刚迈过石槛,叫阍者拦住了,说是太太交代过了,不许五爷出门。
程小五自问无过错,负气至正堂理论,却遭程夫人训斥道:“你书也不念,只知道玩耍,还敢来与我理论?从今日起,你哪儿都不许去,只准待在屋里看书。”
程小五志不在诗书,“我一碰书便犯困,待在屋里也只会睡觉,何不如放我出去?”
“既是如此,老太君寿辰以后,你就回书院念书,让夫子管教你。”程夫人早有此念头。
程小五急忙道:“夫子不收我,何必强求?”
程夫人又犯头痛,挥手让他下去,“书院那边我自会打点好,你且先回去。”
稚童三岁开蒙,八岁可入学堂,程小五原也在学堂念书,因不服管教,连换了几个学堂,一年前又叫夫子劝回家去。
程小五走后,过一会儿,孙妈妈端茶上来,劝道:“太太眼下正忙着寿宴,五爷的事且先放一放罢,莫气坏了身子。”
茶是参茶,取人参切成薄片,开水闷泡两刻,味微甘苦,服之可补气安神。
程夫人呷几口参茶,缓了许久,叹气道:“那孩子不受管教也就罢了,偏偏总要教唆同窗,弄得学堂不得安宁。如今燕京已无名师愿为他授业,即使愿意,也管不住他,我只好把他送至外地的书院。”
孙妈妈大为吃惊,此前太太未有过此念头,她问道:“外地?老太君只怕不会同意罢?”
程夫人道:“让小五独自去外地求学,莫说老太君,我亦放心不下。可是,这是国公爷决定的,只盼小五离开京师后能收敛些。”
孙妈妈问:“莫不是因为孙家姑娘的事?何至于哉?”
程夫人摇头不语,她不嫌孙家门楣低,只是小儿子生性顽劣,孙家姑娘本就软弱,将来过门如何劝导夫婿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今早国公爷上朝前,程夫人提及此事,国公爷当时就下定言:“小门小户,不足为姻亲!”
提及儿女亲事,孙妈妈忽生感慨:“说来,四姑娘也快到婚配的年纪了。”
程清宛的婚事也是程夫人的一块心病,两人长叹一声,皆是无言。
出正堂大门,往西是老太君的明宜院,院门正对一堵黄椽木雕花内照壁,左转穿过垂花门,庭院植花草,东西两间厢房,正面三间正房,正房旁是一间耳房,供奴婢居住。
后院连接一扇朱门,朱门正对一堵青砖瓦镂空壁照,壁为方孔,透过方孔可见到一架假山,几株青竹。假山立在庭院中央,庭院两侧各通一扇月洞门,东侧是明月阁,西侧是归燕阁。
程素妍住在归燕阁,阁楼上下两层,后边是婢女居住的矮舍。
此刻阁子里不见婢女的身影,程素妍不去外间,反而躲在闺房里与姐姐说话。
今早绿腰伏侍她起身,见她容颜憔悴,面无血色,惊慌之下要往正堂告知程夫人,请大夫来看诊。好歹让程素妍拦下来,说清缘由,这才没有闹出动静。
只是两座阁楼之间仅隔一个庭院,程素妍一夜未睡的事儿,还是传到了程清宛耳中。
闺房紧闭,珠帘半卷,程素妍躺在床上,整个人无精打采,她望着程清宛,黯然道:“我昨夜转辗反侧,想了一宿,觉得这事儿该与你坦白……我一直心悦梁表哥,记事伊始,我已藏了十载。”
程素妍虽将爱慕藏了十载,这事儿在宁国府后院,却不是个秘密。
梁程两家年节多有来往,程素妍幼时喜欢跟在梁飞白身后,长大后一提及梁飞白,常常面红耳赤。日子一长,她的心思大家多少看明白了,却没有去拆穿。
拆穿做甚么呢?
宁国府的姑娘断不能去做妾,梁丞相的嫡孙不可能娶一个庶女。时候到了,两家各安排亲事,该断的心思也就断了。
程素妍道:“长大后要嫁与表哥的话绝非戏言,而是我毕生所求。”她握住程清宛的手,目光恳求道:“姐姐,我知你对表哥并无情意,你帮我求一求太太,可好?”
程清宛侧首避开她的目光,问道:“素妍你可知,你要嫁与梁表哥,最大的难处并不在宁国府,而在于梁府?”
程素妍亦此事不易,她握紧她的手,似握住最后一根稻草,“若是太太肯答应……”
“就是太太肯了,大舅母会答应么?”
这一声打断,使得程素妍黯然伤魂,不觉松开了手。
过程夫人这关难,过梁夫人那关更难。
程清宛回忆起往事,语气淡淡道:“舅母曾明白地对我说过,让我少往梁府里跑,她见着我实在心生厌恶,当时我仅六岁。”她看向程素妍,“并非我要在背后说长辈的是非,只望你能明白,舅母绝不会让程氏女为媳。”
梁夫人之强势,程素妍亦见识过,却仍不愿放弃,恳切道:“外祖那般疼你,若你求一求他,他可会答应?”
程清宛道:“那便要看你了,你是为妻还是为妾?”
“自然要做元配。”
“那便绝无可能了。”
京师曾有一句戏言,唯梁氏子女可与王孙比尊贵,可见其权势之大。
梁氏子孙就是低娶,也不会娶小户之女,若以庶女为妻,只可能是尚公主。
程清宛忽然问:“不过我倒是好奇,春宴那日你听见甚么,竟失魂落魄至此?”
程素妍垂眸道:“我听表姐道,梁夫人对孟姑娘赞不绝口,言语之间,似有结亲之意……”
“没有孟姑娘,也会有王姑娘,赵姑娘。”程清宛轻轻怕她的手道:“梁表哥并不是良配,我只盼你能迷途知返,早日醒悟。”
从归燕阁回来,程清宛刚走进庭院,就见花树下的石桌上多了一套紫砂茶具,火炉上架着铜壶,热水滚滚,白烟袅袅。
“姑娘回来了?”东珠拿着一方绿底黄花绣垫出来,笑盈盈地把垫子铺在瓷凳上。
程清宛见她如此大费周章,便问道:“可是有客人来了?”
只见茶具,而不见客人,实在奇怪。
可若无客来访,东珠为何又是烧水,又是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