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总是不按路数来的。
亲人之间会反目,爱人之间会背弃,君臣之间会猜疑,朋友之间会疏远,主仆之间会有嫌隙。
天下,朝堂,江湖。
都在一场大火里烧成了灰烬。
上官怀锦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这是她和顾尔玉相识的第二十年、成亲的第十年,是她征战沙场的第九年,是她与母家决裂的第八年。
她浮想联翩了:最后给自己收尸的会是谁呢?总不会是顾尔玉,是阿木吗?是青梅吗?还是她垂垂老矣的父亲、昔日的独孤相呢。不会……她想起父亲的脸,那是一张十分精神的面孔,只是不常笑的……
阿娘……
火要将她烧成灰烬了,她却觉得冷。
她总想起先前,自己扎着胡乱的两个小辫子翻过矮墙去找顾尔玉玩,他文文弱弱的,力气不小。自己从墙头跳下去的时候,跌进了小少年满怀杏花香气的怀抱。顾尔玉接住她,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阿锦,我娘做了杏花糕……”
她记得当时,他的眼睛那么亮,里面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想,那个时候,总不会也是假的吧。
她浑身一动也不能动,她感觉到自己皮肤的溃烂,血肉的崩塌。怎么这么疼啊。
她原本很怕痛的,后来上了战场,受重伤的时候也有,她就很想很想家。很想很想母亲做的羊肉汤,和那盘甜甜软软的杏花糕。她只好自己给自己唱歌谣,是顾尔玉常常唱给她听的。
现在想起来,他那会正封侯拜相,迎娶了宁香娣,心里哪儿还有一方寸有这闲余留给她一个独孤怀锦呢。
那一声阿锦,骗了她整整二十年的真心。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体温的流失。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今以万难成就一将军,不是战死沙场,却是死在这样莫须有的笑话上。她不觉得悲凉,只觉得荒唐。
最后是无言,所谓人生如梦。
不过如此。
独孤怀锦断气的时候,顾尔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茶水溅落在庭前玉阶。宁香娣敏感地看向他:“王爷,怎么了?”
顾尔玉显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随即面色如常。他刚欲说些什么,突然有一名仆从走了进来,在他耳畔低语两句,顾尔玉眯起了眼睛:“你说什么?”
仆从看了宁香娣一眼,道:“王爷,王妃她畏罪自焚了。”
宁香娣猛地起身,玉钗相碰发出清脆的鸣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尤显突兀。顾尔玉闭上了眼睛,良久,吐出两个字来:“厚葬。”
他手中的茶,一滴也没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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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快起来啦,下雪了!”
一个女孩坐在榻上,一圈圈的锦缎棉被包裹着她,枕头也是暖玉,一屋荣华锦绣,富丽堂皇。女孩的神情有些呆滞,吃吃地笑了。一旁的小丫鬟见小姐依然是那个样子,外面的皎皎雪光又引得她心里痒痒的,也就大胆地抛下她,自己飞奔到雪地里玩闹去了。
女孩精雕玉琢的面容还显稚嫩,脸颊很白,是那种泛着青光的苍白。但是她并不消瘦,圆脸圆眼,柳叶眉,五官都很小巧,嘴唇也很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病态。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江有雪。
女孩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三个字。这是她的名字。
她的目光陡然清明。
前世的独孤怀锦,今日的江有雪。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就是世事吗?
外面的风雪大了,透过雕花的窗子向外看出去尽是一片茫茫的白。她的心跳太快了,不知是什么滋味,更多的是如那场熊熊大火般的恨与悔。一场火把什么都烧了,骨血也灰飞烟灭,可不甘,这不甘从火中涅槃了,用炯炯的目光在虚无中与她对视。
江有雪垂下双眸,吐出一口浊气,指甲狠狠掐进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