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摩弄乾坤三十多年的天下至尊,老皇帝的气场无疑是很足的,虽然他看起来像是长安城里一个寻寻常常的小老头,此时此刻也没有说出什么霸气的话,但是从他走进这个偏殿里之后,这些跪在地上的贡士,就已经有人吓得浑身发抖了。
当天子说出这句话“起身”之后,众人纷纷爬了起来,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进士,因为过度紧张,竟然腿脚抽筋,伏在地上无法站起来了!
最终,在几个司宫台太监的帮助下,这人才勉强站起,不过因为紧张,那只抽筋的右腿还在不住的颤抖。
相比较来说,年纪“最小”的林昭,因为已经见过两次皇帝,这会儿反倒是老神在在的站着,面色平静。
众人都站起来之后,天子坐在了诸位上,抬头看了一眼这些贡生之后,缓缓开口:“科考取士,乃是大周立国以来便有的大事,今日诸卿能够站在朕的面前,都是天下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能得天下之英才,朕心甚慰。”
说到这里,圣人看向礼部几个官员手里捧着的试卷,缓缓说道:“方才一个多时辰,朕把诸卿的试卷简略的看了一遍,心中也大致有了一个排名,不过为国家抡才,非在朕一人之心,因此还要政事堂的几位宰相看过,才能定下今科进士的名次。”
站在下首的林昭,听到这番话,心中暗暗泛起了嘀咕。
大周的殿试程序,他在来之前是听林简说过的。
另一个世界已经成型的明清科考,殿试之时足有二三百人,考试内容也是晦涩的八股文章,因此殿试之后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正式张榜,排定进士名次。
而大周的殿试则大不一样,就拿今科进士来看,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一人,二十一份考卷,并且考试内容是诗赋,像是林昭所写,整篇试卷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字而已,一眼就可以看尽。
因此大周的殿试程序,满打满算只有一天,上午考试,下午礼部与政事堂一起阅卷,大致定下名次之后,再把前十甚至前三的试卷,交给天子亲自排定名次。
排定名次之后,第二天早上,便会在贡院门口张榜。
此时,距离司宫台收卷,只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皇帝全部看过是不太可能的,按照流程推算,这会儿应该是在政事堂几位宰相手里。
值得一提的是,政事堂的宰相,也不是全部都有阅卷的资格,按朝廷的规矩,只要挂着“同中书门下”,就可以进政事堂议事,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宰相,但是几个字乃是一个差事,意思是与中书门下议事,并不是真正的实职。
而真正三省的长官,因为职位太过尊崇,并不轻易授人,就拿本朝来说,此时政事堂里估计有六七个宰相,但是真正领了三省职位的,也就只有一个尚书仆射崔衍,以及身为宗室的门下侍中李延忠两人而已,其他诸相,俱是同中书门下。
这些政事堂的宰相里,只有加了大学士衔的,才能参与阅卷,也就是说,此时政事堂的七位宰相里,只有五人有阅卷资格。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了身边两个礼部官员手捧的试卷,心中暗自嘀咕。
这些试卷,多半已经被誊录了一份,眼下几位宰相正在议定名次。
对于进士的名次,林昭并没有太多执念,毕竟只要有个进士功名,状元能干的活他都能干,在场一共二十一个人,他只求不排倒数,脸上过得去就行了。
果然,就在林昭坐在下首胡思乱想的时候,诸位上的皇帝陛下说完话之后,又随便挑选了几个进士,问了些问题之后,皇帝陛下便以有些困乏为理由,离开了这个偏殿。
众人又在甘露殿待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也没能见到几位政事堂的宰相,到了酉时正的时候,便有司宫台的太监们出来,陆续领他们出宫。
也就是说,殿试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评委“审稿”的时间了,因为工作量不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贡院门口就会放榜。
林昭跪坐了半天,这会儿也累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齐宣面前,准备把他扶出宫去,他刚刚伸手,就有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对着齐宣躬身道:“大公子,圣人召您…”
齐宣有些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三郎,陛下召我见面,你先出宫去罢,等过几日我好些了,再去寻你玩耍。”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齐宣拱了拱手,笑道:“齐兄见了陛下,记得帮我问一问,我到底排第几名,然后派人知会我一声,免得今天晚上我又睡不着觉了。”
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哪里有一晚上都等不得的?”
说罢,他告别了林昭,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进了甘露殿内殿。
此时甘露殿内殿里,五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家,正在翻看一份又一份的试卷,这几个老头只负责挑选前十,每有碰到喜欢的,便从试卷之中挑出来放在一边。
当然了,在文学这方面,每个人的看法审美都不太一样,因此即便是政事堂里的宰辅,也会有不同的意见,时不时就会有两个老头为了一份卷子吵起来,争的面红耳赤。
而皇帝陛下,则是高坐主位,悠哉悠哉的喝着卫忠递过来的茶水。
见到齐宣走过来之后,老皇帝笑呵呵的对着他招了招手,开口道:“宣儿,到舅父这里来。”
齐宣连忙迈步走了过去,先是对着皇帝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皇帝身边,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问道:“不知圣人……召我,有何吩咐?”
听到这话,老皇帝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朕是你的亲娘舅,没事还不能唤你来说说话了?”
“不敢。”
齐宣连忙摇头,苦笑道:“只是今日是殿试的日子,不敢耽搁陛下的公事,等过些日子陛下不忙了,外甥一定进宫来给陛下请安。”
老皇帝伸手拉着齐宣的肩膀,捋开了他的袖子,只见胳膊上也隐见血痕。
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口气,唏嘘道:“没想到朕一时兴起,竟然让你这孩子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朕记得从小到大,丹阳最是疼你,平日里连指头都不会碰一下,不曾想这次竟然下了这么狠的手。”
齐宣微微摇头,苦笑道:“不怪母亲,是外甥犯了错。”
皇帝摇了摇头,从自己桌子上的几张试卷里,取出齐宣的那一份,递在后者手上,长叹了口气:“罢了,你母亲既然不喜你做文官,朕也就不强求了,你把这卷子撕了去,明日张榜的时候便不会有你的名字,就只当是你没有考过。”
齐宣默默接过这张试卷,看了看之后,开口问道:“陛下您……”
他只说了三个字,皇帝便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着回答道:“虽然朕很想让齐家在你这一代开始成为富贵闲人,可你身上有一半李家的血,朕总不能让你娘打坏了你不是?”
皇帝看向齐宣,无奈道:“她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便是打给朕看的,你是朕的外甥,朕不能视而不见。”
齐大公子手拿这份试卷,沉默了许久之后,最终咬了咬牙,把卷子递了回去,然后他对着皇帝勉强一笑:“舅父,母亲打都打了,我不能白挨这顿打。”
老皇帝愣了愣,然后爽朗一笑,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这倔脾气像极了朕,不愧是咱们李家的种!”
说完这句话,天子又从手边的卷子里挑出另一份,摆在齐宣面前,微笑道:“宣儿再看一看这一份,应该进士第几名?”
齐大公子定睛一看,见正是林昭的试卷,他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道:“陛下,外甥学识尚且浅薄,焉能评判他人优劣?”
“有几位宰相在,也没有让你评判,只是让你随手说一说而已。”
皇帝一边说话,一边取来一个垫子,放在齐宣身后,一边开口问道:“你不是与这林三郎交情甚密么?”
听到这句话,再看了林昭的试卷,齐大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虽未见过其他进士的佳作,但外甥看来,此诗单凭凌云木这一句的气象,应该……”
他咬了咬牙,终于把这句话说完了。
“可入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