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见到以前的老朋友高兴到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走近几步,在清水彻的视野中更加真切。他的银灰色西装在太阳下闪着亮光,目中无人的姿态,配上刻意拿捏的油滑腔调,让清水彻忍不住想起了想起了主人权势的虎皮鹦鹉。
打消突如其来的笑意,转头看向岸田正明。
他不知何时松开了拳头,眯起眼睛摸着下巴盯了那人几秒,才露出副恍然大悟的惊喜表情,道:“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渡边课长吗?”
普通的一句话却让那人止住脚步,脸色也泛白后涨红成鹦鹉羽毛的颜色,整个人像是个突然被针刺破的鲜艳气球,开口大骂到:“岸田,你也不过是个滚出去的垃圾而已!就算是过去了十几年,我也能…”
“哦?渡边课长能怎么样?还是去找…”
岸田没说出到底找什么,只是脸上的嘲讽神色又浓了几分。
“闭嘴,别以为…”
像是被戳中了痛点,那人愈发激动,快走几步冲了上来。
岸田立在原地,又哼了声。
清水彻刚想上前,入江已经将那人拦住,口中却是另一个名字。
“山中课长,岸田是我们辞典局请来的人!”
山中?不是渡边吗?这个念头从清水彻脑中一闪而过。
“入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滚开!是觉得在辞典局等退休太舒服了吗?啊?”
那人的口气愈发猖狂,猛挥着手臂打掉了入江的眼镜,眼见就要挣脱他的拉扯。清水彻歪着头,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山中课长,你不怕今天的事情传到我们野间局长和那位耳中吗!”
不知是哪个名头起了作用,那人动作滞了下来,终于恨恨地甩开了揪着入江衣领的手。
“哼!野间那个老头,能罩着你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他倒退几步,拍打着因刚才的动作而变形的银灰色西装,抹过泛着油光头发,恢复了一开始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又剜了眼岸田,才撇着嘴转身离开。
活像只狐假虎威的鹦鹉。清水彻这样想着,将从地上捡起的眼镜递给入江。
“多谢”。
他重新将眼镜架在鼻梁上,看上去没什么损坏。
“所以说讲谈社,不是我这种废品回收站出身的家伙能踏足的吧?”
岸田抱着手臂,打量着不远处的大楼,突然自嘲一声。
入江立在一旁,没再说出什么劝告的话。
“行了,清水你和入江一起去吧,我先回去了,有事直接打电话。”
清水彻点点头,看着他走到路边拦下辆出租车。忽然想问句什么,却看到他上车时递过来个“与你无关”的眼神。
跟着入江在讲谈社的大楼内穿行许久,终于在角落处发现了写着“日语辞典课”的牌子。
推开门后是个不大的房间,四五张桌子拼在中间,堆满了各种书籍的架子围在四周,几张转椅随意摆放着,看上去很少有其他的人踏足。
“先随便坐吧”。
清水彻看了眼坐在中间那张桌子后的入江,找了个靠在墙边的椅子,继续打量起来。
正看到书架上摆放的《广辞苑》,耳边又有声音响起。
“怎么样?和想象中的有差别吗?”
“嗯,看上去有点…”
清水彻犹豫了下,斟酌着要不要说出那个词。
“太小了是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整个日语辞典课算上我也就三个人。对了,其他人今天外出了,你下次来就能见到。”
“三个人就能编出本辞典吗?”
“当然不行了,”入江的笑声听上去有些苦涩,“讲谈社编写的上一本日语辞典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
清水彻接过他递来的泛黄书籍。只见封面上写着“日本语大辞典”的字样,翻开扉页,上面的发行时间是1995年。
“我们现在主要就是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改正以前的疏漏,添上新出现的词,顺便将这本辞典电子化。也就这样了。”
清水彻示意了解,就听入江继续道:“听早间社长说,你是为了新书才来见习吧?既然这样那就先观察一段时间好了。想要实际体验的话直接告诉我。还有什么问题?”
“工作上的事情大概清楚了,”清水彻顿了几秒,还是问出了一直疑惑的问题,“关于刚才那件事,岸田桑之前在讲谈社工作过吗?”
“他没告诉你?”入江的表情反而有些奇怪了。
清水彻点头。
“也难怪。毕竟这种事,一般都不会主动提起,”入江抱起手臂,倚着转椅似是在斟酌什么,片刻后向前探身,“但他不说的话,由我告诉你也不太合适吧?”
面对意料中的拒绝,清水彻只是挑了挑眉毛,侧过脸瞥了眼闭上的房门。
“能闹到这种程度,外面听说过的人应该也有不少。只不过…”他拖着声音,“到时候我听到的就不知道是谁的版本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入江的表情刹那间冻结,脸颊上有些松弛的皮肤微微抽搐,像是陷入了惊讶后的纠结之中。
没再催促,清水彻低下头继续翻着手中的辞典。时间给依旧平整纸张印上了淡淡的黄色,偶尔能看到铅笔修正后留下的笔迹,应该就是入江这些年工作成果的一部分。
“我和岸田,以及那位渡边,是同一年进入讲谈社的。”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清水彻才翻过十几页,入江就开口了。他将视线从辞典上抬起,开口问到。
“到底是渡边还是山中?”
“他那个时候还姓渡边。”
清水彻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结束了新人期,我们又一起分到了文艺局当编辑。那几年还算不错,收入对踏入职场的菜鸟来说谈得上很丰厚了,还有机会和各种大家打交道。说起来,我当时还见过司马辽太郎。”
“是真的吗?”
清水彻也难免有些吃惊。毕竟司马辽太郎在日本文学,特别是历史小说中的地位,就如同东野圭吾之于推理小说,罗贯中之于三国历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入江淡淡笑了下,继续道:“不过这种日子也没持续多久就是了。泡沫经济崩溃后,出版行业终于也撑不下去了,即使是讲坛社也不得不缩减出版作品的数量和印刷数。但销售额和利润还是在持续下滑。”
入江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双眼虚望着空气。
“文艺局也不例外。说起来,在那种忧心忡忡的气氛下,谁还能看的进去小说呢?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坐以待毙的说法。渡边,也就是今天那位山中课长,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个三流写手,信誓旦旦地说他的书一定会大卖。”
“然后呢?”
“也是病急乱投医吧,毕竟销售额已经下滑到所有人都不知道读者喜欢看什么的程度。加上他的一再保证,文艺局的当时的局长还是决定赌一把。”
说到这里,清水彻已经能猜到后来的结果。
“为了捧那个写手,文艺局花了不少力气给他做宣传,还请成名作家给他写介绍,新书印刷量也直接定到了五十万本。”
清水彻静静听下去。
“然而,”入江摊开右手,“最后一共也只卖了五万本。那个写手捞了一大笔版税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所以?”
“所以就文艺局内部就需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入江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是渡边的问题,可最后却落到了我和岸田头上。渡边也就是那个时候改姓山中的。对了,当时的文艺局局长就姓山中。”
“这是…入赘了吗?”
“没错。我们后来才知道局长的女儿一直在追求他。说起来,那家伙长得不错吧?”
想起那人如同热带鹦鹉般的鲜艳外表,清水彻抽动着嘴角轻轻点头。
“加上局长也需要将自己的责任甩出去,所以….”入江又轻叹一声,“但因为我们是正式员工,开除是不可能的。处罚结果是我调动到这里,岸田外派到北海道的销售部门。然后…我接受了,他大闹一场就主动辞职离开。大体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清水彻猜测着他没有提及的各种细节,片刻后又问到:“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现在吗?”入江苦笑了下,“我在辞典局熬了这么多年,岸田辞职后没多久我们也断了联系。那两个人倒是一路顺风顺水,当时的局长已经成了董事,就连渡边那种货色也要继任下一任文艺局局长了。”
见他露出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入江又忍不住开口道:“清水君,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想让你卷入到这件事里面。”
清水彻倒是对入江这幅态度有些惊讶,道:“这也不可能吧,我一个新人作家能做什么?”
“不管你怎么想,先听我说完。”入江却没那么简单相信,“我看过你的第一本书,单从质量而言相当不错了。可这一行从来就不是只靠书本身的好坏就可以取胜的。没有名气,没有宣传,根本就不会有人来买!”
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清水彻从脚边的箱子里摸出瓶矿泉水递过去。
他拧开喝下半瓶,继续开口:“新人作家的标准路线本来就是参与评奖,靠获奖提升名气,靠名气带来销量,这样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要是得罪了他们,以讲谈社的影响力,别说是直木赏、芥川赏、吉川英治文学奖这些大奖,就算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奖你也评不上!”
“不至于吧?”
“不至于吗?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该明白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吧?更何况你只不过是个新人,每年一抓一大把的新人!”
清水彻终于敛起表情,沉默下去。
入江还在劝说着。
“岸田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被发现你和他有牵扯。就算是为了他,也不要在讲谈社提起他或者早见书房的事。”
看着入江平一脸上的恳切深色,清水彻晃了下脑袋,却是没给出任何言语上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