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异志,本不可信,大多是借用神鬼之说来讲道理、说人心、讽时局,
因果有报,劝人向善。
比如这个‘王生戏水记’,如果在上辈子方觉看来,是在教育人,水火无情,密林莫入,野河莫下,因为其中可能隐藏着你不知道的危险,激流漩涡、猛兽毒蛇,都能轻易要了人的性命。
还可以当成恐怖故事,吓唬小孩子水里有水鬼,让他们不要去玩水,免得被淹死。
可现在嘛……
“莫非,还真有其事?”
方觉大着胆子,伸手在张氏身前虚挥了一下,
在外人看来,好像是在驱赶某些‘东西’,可是在他的眼中,那些头发原来是虚影,手没有一点儿阻碍,直接穿过。
心中微微一动,问小六子:“你娘身上,有没有伤痕、淤青?”
“伤痕?”小六子一愣,想了想,摇摇头,不太确定的说:“怎么会有伤痕?没有啊。”
方觉听他语气闪烁,便晓得肯定没有仔细查验过,
“你仔细瞧瞧,腿、胳膊、脖颈,这些位置。”
说完,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张氏。
封建社会,男女之防甚重,一般良家女子,若是被外人看到了胳膊、大腿等私密处肌肤,寻死上吊都是可能的,
方觉虽然名声好,和张氏又差着一大截年纪,可依旧男女有别,哪怕是为了救人,最好也不要亲自动手查验。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会意,有样学样背过身子,只有小六子这个当儿子的,没有那么多避讳,掀开毯子,小心翼翼的把老娘裤腿朝上卷。
有个别人,比如杨二郎,压不住心中好奇,偷偷摸摸回头瞄,可是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心痒痒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片刻之后,小六子一声低呼:
“夫子!您看!”
刷刷刷,吃瓜群众全部迫不及待的转过头去,
只见张氏的两条腿的裤管,都卷到了膝盖,露出皮包骨头的小腿,
右腿小腿肚上,竟然真的有几道淡青色的痕迹,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只是她这双腿瘦得和柴火似的,干瘪无肉,皮肤又松垮垮的十分粗糙,如果不是刻意去检查,真未必能看的出来。
“咦,还真有啊?!”
“莫非是鬼抓的!”
杨二郎是个暴脾气,一把给小六子拽起来,瞪大牛眼:“六子,你不是说没伤嘛,这怎么回事!莫非是你嫌弃老娘年纪大,成拖累了,虐待老娘!”
“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小六子满身是嘴都说不清,只能求助看向方觉:“夫子,我真不晓得怎么回事!”
其他人也觉得十分奇怪,
连小六子这个日夜伺候在身边的亲儿子都不晓得张氏身上有伤,方觉只隔着被子和衣服淡淡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怎么就能知道?
莫非,夫子有传说中的天眼通,可以看穿衣物、被褥?
想到这里,有个别人心里咯噔一下,不好,俺家婆娘前几日还和夫子说过话,这他娘的岂不是全被看光了……
这骚婆娘,当时竟然还笑得那么开心!
回去定要狠打一顿!
方觉哪里想到居然有人胡思乱想到这个地步,注意力全在张氏身上,看见淤痕,已经有了四五分把握,
“一般人落水受凉发烧,肯定不会想到检查身上有没有外伤,小六子白天要去米铺做工,晚上照顾老娘,忙不过来没发现,也是正常,你们不要怪他。”
然后和声问小六子:“你娘在哪落水的,说详细点。”
小六子连忙说:“就在流花河,半里湾,每次她洗衣服那地方。”
听到‘半里湾’三个字,方觉心中的把握又增加了两分。
“走,去半里湾瞧瞧。”
小六子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拽住方觉的袖子:“夫子,您可是算出些什么来了?”
吃瓜群众也纷纷看向方觉,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所谓的半里湾,是流花河的一个弯道处,距离县城半里路,因此得名。
流花河流到此处,流速放缓,淤积形成了河滩,这段水面不深,常有人来来往往,浣沙洗衣,夏天还有小孩子在河里玩水,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异样之处。
不过方觉一眼看出张氏身上有伤,在众人心目中的威信已经初步树立起来,众人并不怀疑方觉,反而觉得半里湾那里,说不定真有什么古怪,
于是,一行人从小六子家,又朝事发地点走去。
到了河边,已经是酉时二刻,夏初天黑的迟,一轮暖日还在山头,天光大亮。
“夫子,就是这里!”小六子指着河滩说。
现场看到这段河湾的地理环境,方觉的把握更足,
环视众人,问道:“谁的水性好,下河摸一摸。”
没半点回应,如同对空气讲话。
刚才还议论纷纷,为张氏遭遇扼腕叹息、指责小六子不孝的吃瓜群众,此时却个个成了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有两个水性好的还低下了头,不敢和方觉对视,生怕方觉点到自己。
到这个份上,傻子都能猜出点端倪来,
张氏中邪,八成是因为在水里遇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她腿上那伤痕,搞不好真就是‘水鬼’抓的。
此时此刻,谁敢下水?
“夫子,我下!”
小六子毫不犹豫的脱了衣服,露出了干瘦的身躯。
“我也去!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这光天化日的,有什么妖魔鬼怪!”
一个豪壮凶狠的声音响起,杨二郎手下猪命无数,是常见血杀生的狠人,极为胆肥,也脱了对襟短褂,露出长满胸毛的壮硕胸膛来,从腰后拔出杀猪尖刀攥在手中。
“二郎果然真英雄!”方觉比了个大拇指,心中暗暗为他点赞,
虽说这人没啥文化,是个粗人,却有一份热心肠,大是大非上,并不含糊。
实话实说,方觉也会水,水性还不错,但这种场面,他就不敢,或者说,不愿意下水。
谁他娘的晓得,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帮人救人都可以,可要说提着脑袋去帮、去救,方觉自问,自己的觉悟还没到这一步。
人缺什么,往往就容易被什么感动,三四十岁的人看纯爱戏,能感动的一塌糊涂眼泪直流,并不是因为这份爱情就真的那么感人,恰恰是因为,晓得自己已经永远找不回那份青涩的但真挚的东西了。
得了方觉夸赞,杨二郎顿时觉得面上有光,胸膛挺得更高了,
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紧张,低声对方觉说:“夫子,你可得在河边照应着啊。”
张氏的怪病连胡大夫都瞧不好,眼看就要丧命,方觉一来,只看了一眼,就找到线索,因此杨二郎对他信心大增,自然而然把他划分到‘高人’的行列中。
凭着他手中一把杀猪刀,再有夫子在岸上指点照应,那才是真正的‘他娘的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放心,你安心去吧,一切有我。”方觉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我去了!”杨二郎没听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劲,反而受到了激励,感觉有了靠山,壮怀激烈的一抱拳,把尖刀咬在嘴里,随着小六子,一前一后猫腰顺着浅滩下水,
河面只有二十余丈宽,水面上出现两条水线,两人很快就潜水摸到了河对岸,露出脑袋来,摆摆手示意什么都没有发现。
“再找找!”
方觉大喊。
水面上再次出现两条水线,一左一右,兜了个圈,从对岸朝这边涌来。
眼看着‘水线’就要靠岸,距离岸边还有五六丈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咕噜噜……
一长串的气泡从水面下涌出来。
岸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冒泡的水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水面下不断的冒出气泡,却不见人浮上来,
就在方觉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大响,湖面猛烈的翻滚起来,
一颗肥硕的脑袋猛地钻出水面,水花四溅。
杨二郎嘴里咬着得尖刀不知道丢哪去了,跟见了鬼似得,手脚并用,拼命的朝岸上游,好像后面水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索命。
紧跟着,小六子也冒出头来,同样是玩命的朝岸上猛游。
两人十分狼狈的爬上岸,还没等说话,就哇哇哇吐了出来。
“见鬼了啊?”
“看到啥了?”
“说话啊你们,别光顾着吐!”
小六子指着湖里,颤颤巍巍的说:“那……那下面,有个死人,都泡涨了,眼珠子鼓出来……哇……呕……”
杨二郎也哭丧着脸说:“晦气,太他娘的晦气了,夫子啊,您是没看到,那家伙,太他娘的恶心了!浑身上下就跟吹了气刮了毛的死猪一样……”
“好好好!你们都不必详细的描述了!确认有死人就可以了。”
方觉知道巨人观是什么样子,被他们说的有点恶心起来。
“从哪来的死人?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难怪张氏不行了,这肯定是水鬼要抓替身啊!”
“夫子,那怎么办啊?”
“我滴娘呀,亏得夫子算出来,俺还准备带俺家娃来着游水呢!”
吃瓜群众们的热情再次爆发,议论纷纷,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方觉。
此时的方觉,已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方觉稍稍一沉吟,目光在湖面上扫过,对众人说道:“张氏的怪病,只怕和那尸体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原因,此时不好下定论;
无论如何,既然出了人命案子,那就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小六子,你先回家,好好照顾你娘。各位,随我去县衙报官,后续手尾,请县尊老爷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