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绾嘴上说着不必担心燕重镜,实际上也还是往外派人去找他。
说是为了通知燕重钧送信回来的事情,可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担心人。
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燕绾便从前院往后院走着。
府中的青石小径已经铺就许多年,多少人在上面来来去去,它依旧是燕绾记忆中的模样,似乎从未改变过。
顺着小径一路向前,不知不觉间,燕绾竟走到了锦江苑。
谢家别院中有一个外人不能踏足的院子,就连身为主家的谢忱也很少会进去,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院子外面看上两眼,燕府之中也有类似的地方,就是燕绾此时看到的锦江苑。
即便府中每日都会有人过来打扫,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被照顾的很好,可站在院子外头,依旧能够看得出此处已经多年未曾住过人了。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藏在锦江苑的每一处角落中,浅浅的藏着,叫人远远看去便能瞧见点点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忽视过去。
檐角下的花盆底座旁有一缕红色的流苏,嵌合在花盆的纹路上,既是隐蔽,又是张扬。
殷红的流苏在风吹雨打下,已经不复当初的光彩,褪了色的流苏被花盆中蔓延出来的枝叶遮挡住身影,隐隐约约间露出模糊的影子。
燕绾看到了绿叶丛中的一点红,她知道花盆下面藏着一把钥匙。
黄铜的钥匙坠着殷红的流苏,可以用来打开燕重锦送给她的多宝盒。
多宝盒本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子,就放在燕绾书房的书架上,然而因为燕重锦时常会往木匣子里放各种小礼物,有时是街边小贩捏的面人,有时是八珍斋的点心,也有的时候会是城中流行的珠宝首饰,每次打开都会有新的惊喜,于是本来普通的木匣子也被冠上了多宝盒的名头。
后来燕重锦去世了,多宝盒又变回了它原本的普通模样。
如今的多宝盒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钥匙被燕绾藏在了锦江苑的花盆下,已经有多年未曾被打开过了。
“姑娘……”
玉浓有些担忧的看着神情恍惚的燕绾。
她是相信鬼神一说的,更相信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而眼前的这座锦江苑和她们姑娘就是相克的,每次姑娘到这边来过,回去后必然是要小病上一场,就算侥幸没有生病,也肯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
好不容易她们姑娘这段时间活泼了不少,玉浓是真的不想她再变成从前那样只知道烧香念佛的模样。
“这是李子树吗?没想到真的能养活啊!”
燕绾踏进锦江苑后,视线从檐角下的花盆转到院子中央的那棵树上。
冬日里的树掉光了所有的叶子,灰色的枝干看上去了无生息,凑近看时,树根附近还生出了许多小树苗,纤细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腰,它们与那棵树一样都是灰扑扑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绿意。
但它们确实是活着的。
说起这棵格格不入的李子树,还得追溯到燕绾幼年时候,她小时候读书读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很是好奇桃李成林是什么样的光景。
对于‘桃李成林’中的那个桃,她吃过香甜可口的蜜桃,也见过锦官城外的十里桃林,却不知道后者会是什么样的。
那时的燕绾最黏着的人便是小哥燕重锦,在她眼里的燕重锦无所不能,故而心中有什么疑问也都冲着小哥去,从来不会麻烦其他人。
小时候的燕绾甚至觉得世上只有三种人,一是燕重锦,二是爹娘与大哥,剩下的便全都是其他人。
由此可见,燕重锦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
“其实我是见过李子树的,就在城外小青山上,只不过它看上去不那么的起眼,不管是开花时,还是结果时,对我来说,都是很不起眼的。”
燕绾的指尖触碰到带有裂纹的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摸上去甚至有些硌手。
“我还记得那天小哥回来的时候,手里带着一根折断的树枝,他说只要将那根树枝种到土里,来年春天就会变成一棵李子树。”
书上说,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以燕绾知道柳树枝插在泥土中,是可以长成柳树的,但李子树也能如此么?
她当时听着兄长的话,心中是半信半疑的。
“小哥把树枝种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还说等将来结了果,就请我来吃李子的。”
到如今,这棵李子树已经生长了近十年。
历经四季更迭,花开又花谢,连果子也结了一茬又一茬,可燕绾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会捧着果子到她面前来的人了。
沉浸在往事中的少女,面上虽未曾带上哀色,但周身的气息都显得沉郁了许多。
就在玉浓绞尽脑汁的想着要如何开导自家姑娘时,门口忽然传来瓷器碎落的声音,叫燕绾吓了一跳,很快便回过神来。
燕绾寻声往外走去,看见了蹲在地上捡着碎片的白果,也看见了站在一旁神情莫测的程焕。
“你们这是……”
早前燕老爷没能拗得过燕绾,程焕最后没能住进锦江苑,但他后来住进去的院子就在旁边,与锦江苑只有一墙之隔。
“是奴婢走路不当心,没有注意到程少爷,直接撞了上去不说,还把花瓶给打碎了……”
白果手里还捏着花瓶的碎片,低着头谁也没看,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被碎片划出口子,鲜红的血液顺着碎片的边缘正往地上滴落着。
程焕顿了顿,本打算开口,却叫燕绾抢了先。
燕绾看着地上的那堆花瓶碎片,已经凭借碎片的花纹分辨出它原本的模样。
花瓶是旧日里燕绾送给燕重锦的,素白的瓶身上绘着朵朵红梅,眼下这个时节放在屋内也是很应景。
然而它现在碎了。
她轻声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它既然已经碎了,就随它碎了吧。你也不用拿手去捡它,我看你已经受伤了,还是快下去包扎伤口,这些碎片等下叫人拿东西来将它扫走,别叫它再伤到人了……”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程焕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他都不知道燕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连一句责骂都没有,就这么轻飘飘的放过这件事了。
难道不是应该很生气丫鬟毁了她的东西,非得人家赔上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才能消气的么!又会因为知道丫鬟赔不出东西,便自己生闷气,必须得有人去哄她,才能叫她消气,否则就会气的几天睡不好觉,连饭都不想吃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