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旁边的草庐,才堪堪搭建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屋顶与四面的墙已经完工,内里的家具与装饰却一点都还没有准备,就连墙上也只是开了个四四方方的洞,窗户都没有装上去的。
燕绾推开门进去,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谢忱收起了的油纸伞,也跟着一起进了草庐。
在带燕绾过来之前,他来过草庐,也听仲宁说过一些草庐的事情。
先前仲宁听说他要帮江承宁建衣冠冢,二话不说的就跟了上来,不管是要钱要东西,他都给的极其迅速,半点拖延都没有。
两人忙前忙后,将衣冠冢立起来后,谢忱就打算将燕绾带过来看看的。
可仲宁跟他提到,新坟落地的地方风景确实不错,只是城外的坟茔大多是成片的,时常会有人过去烧香求保佑,一些小偷小摸的家伙就算是穷疯了,也不会到那些成片的坟堆里去。
如江承宁这般的新坟就不一样了。
尤其新坟外面修葺的分外气派,让人一看就知道墓主人有几分来历。
贼偷可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他们瞧见了孤零零落在山上的单独新坟,瞧着新坟的气派模样,只会想到坟里会有多少值钱的陪葬品,要从哪里打盗洞能让他们更亏的摸出陪葬品。
然后仲宁就跟他提议要找一个守坟人。
“本来他已经找好守坟人,那人是个屡次不第的老童生,因着年纪大了,不准备继续考下去,偏偏家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所以在听说仲宁这边的要求后,又知道他给的报酬非常高,便兴冲冲的过来毛遂自荐了。”
燕绾环顾着空荡荡的草庐,“既然守坟人都已经找到了,怎么草庐这里还是空荡荡的,那个老童生过来了,难不成是要他睡在地上?”
初春乍暖还寒,而且老童生前面都特地加上了一个老字,显然是年岁已经很大了。
这样的人能睡在地上?
真的那样做,怕不是隔天醒来的时候就要去掉半条命了。
谢忱摇了下头:“草庐才建到一半,只装了一扇门的时候,仲宁找来的老童生方才知道他不是来给小孩子当先生,而是要到城外小山上守坟的,当即就改变了主意,死活不愿意过来。”
守坟的人都没了,草庐就算建好了,也不过是个摆设。
“也不怪老童生会误会,实在是仲宁当初提出要求的时候,说的就很是模糊,一般人也想不到会是找他们过来守坟的。”
听到这话,燕绾愈发好奇。
“他找人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还能让人那么误会?”
谢忱想着仲宁说的那些话,感觉好像有些奇怪,可细细品品又觉得好像很正常的样子。
“他是把衣冠冢当成真人来说的,要老童生隔差五的就得讲故事,故事可以是乡野奇谈,也可以是照着书上念的。除此之外,还得不让外人过去打扰,话里话外就没有提到半个死字,要不是老童生想要提前熟悉他要教导的孩子,恐怕得等到草庐建好,他到衣冠冢面前的时候,才知道真相呢!”
他知道燕绾是相信这些的。
而仲宁十有是因为上次在江豆的事情上愧对燕绾。
才诚心诚意的安排着衣冠冢,想要凭借这件事情来让燕绾能够原谅他。
事实上,他的主意也确实是实现了。
燕绾已经打算要原谅他了。
想到这里,谢忱不由得看向燕绾。
少女捏着下巴,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人死之后是有亡魂的么?
燕绾起初是相信世人死后皆有亡魂,十年过去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坚信这般的念头了。
十余年,她都盼着故人能入梦,偏偏实际上一个梦也没有。
只能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自己安慰自己。
兴许是阴间的亡魂也会迷路,而她要等的人不是没想着要来找她,只是路途漫漫,他恰好迷路了。
再等上一等,该来的人总是会来的。
她看着仲宁为小表哥做的事情,就知道他肯定和她一样,也是相信亡魂的存在,心下的慌张也就少了许多。
只有一个人坚信的,且从未出现过的事物,时间长了以后,是没办法继续保持着信任的,怀疑的情绪会慢慢滋生,到最后变得彻底不再相信。
而现在燕绾发现,原来也还有其他人是相信世间有亡魂的,心的坚信自然也就多了几分。
虽然谢忱也相信亡魂,但他和别人不一样。
只要是燕绾说的话,谢忱就会相信。
哪怕明知她说的不是真话,他也还是会相信的,所以燕绾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不会把谢忱考虑进去。
屋外连绵不绝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澄澈的天空,虚幻的彩虹若隐若现,美好的仿佛像是一场画卷。
燕绾环顾着空荡荡的草庐,问谢忱:“那仲宁他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你不是说他先前找的老童生打定主意不过来,草庐又是如今的模样,是打算不找人了么?”
如果仲宁那边不准备找人的话,她倒是可以从燕府找几个人过来的。
她们若是从碎叶城离开,燕府之的小厮侍女肯定有一部分是要被退回人牙子那边的。像这般不需要太多人才被退回去的人,还是很容易找到下家的。
只是想要再找到像燕府这么好说话的人家,就很不容易了。
“仲宁的意思是先找到能守坟的人,再来处理草庐的事情。”谢忱顺着墙壁上的洞看向外面的新坟,“当初选定这里后,我和仲宁就把这座山给买了下来,到时候要真的找不到守坟人,福伯说他愿意住到这边来。”
“那草庐就得换成青砖房了。”
他们是已经打算好了,燕绾听过就没再纠结这件事情。
她转头看着屋外的彩虹:“娘亲今天早上跟我说可以收拾行李了,我当时还觉得很是疑惑,明明外面正下着雨,看上去还得再下好长时间,怎么就可以开始准备出行的事情了呢?”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我娘她们更有经验的。”
看天象这种事情,燕绾是不知道该如何操作的。
“我们大概是要在天晴之后,就出发回锦官城的,谢忱你呢,你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虽说谢忱送燕绾与燕重镜过来时,给出的解释是他要到碎叶城办事的,可实际上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护送燕绾而已。
如今燕绾都准备要回去了,他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这边的。
“我明日便去找燕大哥商量同回锦官城的事情,到时候我们肯定是同行的。”
谢忱朝燕绾笑了笑。
燕绾忽然想起了她们来时的事情。
那时谢忱可不曾说过,仲宁也跟在她们的车队里,要不是后来仲宁自己出现在了她面前,她恐怕是要被从头瞒到尾的。
在谢忱不明所以的眼神,燕绾气鼓鼓的戳着他的肩膀。
“我都差点忘了你之前骗我的事情,明明仲宁也跟着我们一起来碎叶城了,可你都没有跟我说这件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想起游园会那天的事情,“我那会儿还跟别人说,让他可以去锦官城的醉扶归找我朋友,幸好他没那个打算,直接拒绝了,不然他真的找过去,却见不到人,那得多尴尬呀!”
谢忱并非是故意要瞒着燕绾的。
当初仲宁自己说是多年未回老家,担心这边的下人阳奉阴违,想要赶在年前来查账的。
查账这种事情,说复杂也挺复杂的,但要说是简单,其实也挺简单的。
但归根结底,仲宁都是有要紧事去做,肯定没那个闲工夫到处乱晃,而燕绾对仲宁又是秉承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尽可能的敬而远之,他就没跟燕绾提起仲宁。
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些事情呢!
谢忱摸了下鼻尖,也觉得有些理亏。
“仲宁这次应该不会跟我们一起回去的,别说守坟人还没有找到,就算他这两天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后面的事情交接也还得花上不少时间的。”
燕绾收回了自己的指。
“他跟不跟我们一起走,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明明知道他是和我们同行,却偏偏瞒着我这件事情……”
重点是在那个瞒字上呀!
少女冲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还刻意的偏开头去,以表示自己此时的失望。
“……绾绾你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谢忱解释的声音一直萦绕在燕绾的耳边,等她回到府,谢忱已经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仿佛还能听见谢忱的声音。
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是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了。
她只知道谢忱在劝她喝药的时候,碎碎念十分可怕。
没想到谢忱追着她解释的时候,会比劝她喝药还要可怕。
翌日清晨。
燕绾顶着一双黑眼圈,双目无神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不得不说谢忱的碎碎念真的是什么了不得,昨天白天听过之后,晚上的梦里竟然也全是他的声音。
嗡嗡嗡的,比夏日的鸣蝉还要可怕。
有种一天十二时辰,毫无间断的感觉了。
幸好那只是梦,当燕绾从梦醒来后,碎碎念什么的,就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燕绾在床上做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抬起头,白果已经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了。
一番洗漱之后,燕绾连早膳都还没有用上,就听见守门的丫鬟过来通报。
“姑娘,林嬷嬷过来了。”
“嬷嬷今天过来,是因为已经定好回城的时间了吗?”
燕绾从半开的窗户看见院子里的阳光,也不知谢忱什么时候过来找她大哥,要是娘亲这边定好今天就出发的话,那谢忱恐怕就得轻车简从,才能跟得上她们了。
不过既然仲宁要过些日子再回去,那谢忱就算落下东西,也不必担心的。
反正有仲宁在,总能叫他帮忙带上的。
林嬷嬷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她停顿了好久,才低下头说:“姑娘那天在游园会上,可是被吓到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迟来的问候,在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废话的。
然而燕夫人也是在这两天才勉强整理好多余的情绪,再度回忆起先前的事情时,发现了她几次忽略的事情,便想要设法补救。
让她把燕绾喊到面前,再说先前的事情,别说是燕绾,就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很别扭。
毕竟有些事情错过了时后,旁的时候再提起就会变得很奇怪。
于是燕夫人只能让林嬷嬷来替她说出关心的话。
问话的林嬷嬷还是低着头的,没有看见燕绾瞬间失态的模样。
少女揉了下酸疼的眼睛,对自家娘亲的做法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好。
在跟谢忱一起找上江家老宅的大门,打算自己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的时候,燕绾都没有想哭的。
反倒是现在,她有些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努力的眨着眼睛,借着抬头望天的动作让眼泪不那么容易落下来。
“没有受伤,也喝过安神汤了,现在很好。”
她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果然娘亲还是在乎她的,虽然这个在乎的时间来得稍微有些晚了。
林嬷嬷严肃着面容,认真的点着头。
回头让身后的丫鬟将东西递了上来:“夫人说姑娘此番受了委屈,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您做补偿,便拿了些宝石过来,让您砸着玩儿……”
五颜六色的宝石被盛放在同一个木匣之,阳光落在上面熠熠生辉。
然而燕绾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奇怪。
她小时候其实特别任性,爱哭爱闹还不怎么听话。
砸宝石,听响儿,那都是她五岁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
而且做了以后,被燕老爷送到祠堂住了一晚上,当时燕重锦也陪着她,并且在那之后硬生生的念叨了她整整一个月,让她从那以后再不会乱砸东西了。
也不知道燕夫人是想到了些什么,竟会叫林嬷嬷说那样的话。
当白果替燕绾接下丫鬟的木匣子时,林嬷嬷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燕绾顿了下,也不好说自己如今长大了,已经不喜欢这种低级味的东西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接下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