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绾从未想过兄长会给她留下一封信。
也从未想过只是一封信而已,就能颠覆她所有的过往认知。
泛黄的信纸上是她熟悉的迹,横撇竖捺间的转折,更是她仿写千百遍后烂熟于心的模样,以至于她都没办法骗自己,假装信件是他人仿写的污蔑之言。
燕绾拿出了木匣的所有信纸,一张张的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姑娘,是要出门吗?”
守在门口的玉浓与玉棋异口同声的问着。
她们看着燕绾头也不回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口问了一句,还没等到回到就已经下意识的跟了上去。
燕绾没能走出院门,就跟迎面而来的林嬷嬷差点撞上了。
林嬷嬷笑了下:“姑娘这是要去见夫人了吗?”
“正好呢!夫人说很久没有去过甘露寺了,打算要带姑娘去甘露寺上香,到时候应当是要在甘露寺住上几日的,姑娘不如叫丫鬟们先收拾行李,等到下午再一起出门……”
燕绾本该是打断她的话,却硬生生的站在原地等着林嬷嬷将话给说完。
她才哑着嗓子说:“嬷嬷,我有些事情要做,暂时去不了甘露寺了。”
“你帮我同母亲说上一声吧,等我办完了上的事情,会再去找她的。”
猝不及防的从燕绾口听到拒绝的话,这是林嬷嬷没有预料到的。
往日里,只要一说是出门上香拜佛,姑娘必然是要往甘露寺去,她只会高高兴兴的应下此次出行,还从未有过拒绝的时候。
少女勉强笑了下,像是在宽林嬷嬷的心。
“昨日爹爹不是派人来找我了么?我总要过去看看爹爹找我做些什么事情的。”
话语的亲近之意,不曾作假。
林嬷嬷也注意到燕绾对燕老爷的称谓又换成了更亲近的爹爹,心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夫人这边已经与普度大师约好了时间,姑娘若是现在不得空,那不如等明日再去,只是夫人是要今日去的。”
燕绾闻言看向林嬷嬷,乌黑的眸子倒映着她的模样。
良久之后,点头道:“好,我空下来后会去的。”
少女顺着府的小路,朝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林嬷嬷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压下心头的一丝异样,转头回去找燕夫人去了。
白日里不必去衙门时,燕老爷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前院书房的,每次燕绾要去找他,总是一找一个准。
然而这次燕绾在院子外面停步不前了。
玉浓疑惑道:“姑娘不是要找老爷吗?”
怎么忽然就不走了呢?
有个词叫做近乡情怯,虽然放在此处并不是很恰当,但燕绾一时之间只想得到这个词。
当她把那封信摆到父亲面前的时候,藏起来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她捂住心口,忽然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玉浓。”
“姑娘,我在呢!”
紧跟着燕绾的丫鬟,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就接过了话头。
燕绾冲她摆了摆:“你们回去替我收拾下东西,用箱子装起来,放到马车里去。”
“是因为明日要去甘露寺吗?”玉浓先是问了一句,后又觉得不该问,便接着说:“那奴婢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她顿了下,又想起燕绾用来抄写经书的松香墨还有宣纸已经所剩无几了。
“还有一事,书房里的墨和纸都快要见底了,您看我们是今天去买些回来,还是等明日出城的时候,顺路买上一些呢?”
“不必买了。”燕绾低声说。
在两个丫鬟分外迷惑时,她接着道:“纸墨砚的事情,你们不必担心,等我……再说吧!”
间隐去的那几个字,不管是玉浓还是玉棋,都没有听清。
但看着燕绾的态度,是不希望她们继续追问下去的。
玉棋本来是准备留下来的,但燕绾一摆,她最后也没能留下来。
“爹爹,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燕绾敲响了书房的门,就站在门外,丝毫没有进去的打算。
屋内传来桌椅拖动的声音,似乎是被她突然发出的声音给吓到了。
一阵忙脚乱之后,才终于安静下来。
燕老爷扶着书桌,隔着门回道:“绾绾有什么事情啊?”
外面的人没说要进去,里面的人也没提这个话茬。
两人便隔着一扇门开始说着话。
“在问之前,我还想跟爹爹确认一下,您不会骗我的,对吧?”
燕绾的按在房门上。
虚掩着的房门,只要轻轻一推,便能进到书房里去。
但她只是虚虚的按着它。
“绾绾怎么会这样问,你应该相信为父的,我何曾骗过你什么呢?”门内的人如是说。
“这样么!”燕绾偏了下头,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可是燕重锦都写在信里了。”
“他在信说,他并非是我的亲生兄长,而是您的生死之交的孩子,因为背负血海深仇,所以不得不隐姓埋名,原本以为能无忧无虑的过完此生,谁知竟是在锦官城看到了灭族的仇人,于是不得不假死脱身。”
燕绾念着信的内容,声音越发冰冷。
她小心的收好了那封信,笑着看向还是没有打开的那扇门。
“他说他选在了最恰当也最不引人注意的时候,还拜托了对门的常家姑娘帮我做戏,只需要我在湖泡上一小会儿,便会有人救我上岸,而他就能借此会金蝉脱壳。”
“他说离开燕家后,他就会恢复原来的本名程焕。”
“爹爹,信上说的是真还是假呢?”
门内久久没有回音。
燕老爷哆哆嗦嗦的拿起茶杯,也顾不上里面的茶水早已冷透,喝了一大口冷茶后,才无声的问着对面的青年。
“你什么时候还写了这样的东西?”
尽管从一开始,燕绾就是局人,但燕老爷从未想过让她知道真相。
毕竟小姑娘家家最容易相信他人。
要是一时不慎,泄露口风,连累的可就不止是一个人了。
其实如果不是有些人一时口快,找了常如意的话,他根本就没想将两个小姑娘牵扯进来。
同样是不慎落水,他自己也不是不能上的。
但在阴差阳错之下,变成当初那样的局面,他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程焕一言不发的咬着牙。
少时的燕绾在燕重锦面前从不会藏心思,而人与人的相处都是有来有往的。
所以燕重锦也不想瞒着燕绾。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那封信是我们做下决定的第二天写的,绾绾她从前一直没有看。”
程焕刚回到锦官城的时候,曾偷偷的在甘露寺见过燕绾一面。
那时的小姑娘和一个黑衣少年一起,坐在山间的凉亭里,有说有笑的模样看上去同普通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因着先见为主的缘故,哪怕他后来在锦官城听了燕绾诵念佛经的事情,也只以为是燕家所做的障眼法。
小姑娘看过他的信,知道他尚在人间,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死而始终不得欢欣颜。
明明她在甘露寺也能笑得很开心。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我给绾绾的东西,她都是放在书房里的,昨天我曾让人过去找那封信,却没有找到,也没有在书房看到我从前送给她的东西。我以为她把那些东西都已经烧掉了。”
当年燕绾身体好转之后,作为燕重锦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下葬。
燕绾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后来收拾了很多东西,送到燕重锦的坟前,一样一样的烧给了他。
程焕以为那封装在匣子里的信,结局也是如此。
却没想到燕绾还留着它。
门外的少女又敲响了房门,轻柔的语调在不断追问着。
“为什么不说话了呢?是因为谎言败露,所以无言以对了么?”
像是呢喃,又像是诘问。
她轻声细语的说:“怎么办呀!”
“爹爹,你怎么舍得眼睁睁的看着我活得像个笑话一样?”
门内门外皆是寂静一片。
燕老爷这次端起茶杯的时候,忍不住在发抖。
杯盖跌落在桌面,茶杯却落在了地上。
瓷片碎裂的声音打破了无边的寂静。
程焕抬起头,说:“我去和绾绾解释。”
“提前说出口的叫解释,现在说的就只能叫做狡辩了啊!”燕老爷没能喝到那杯茶,他绕过书桌,去打开了书房的门。
然而门口已经没有了那个他们要见的人。
“再来一坛酒吧!我不要桂花酿,给我……烧刀子就好!”
燕绾关上了厢房里的那扇窗,回头看着桌上的酒,开口叫住了准备出门的店小二。
店小二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又问了一句:“姑娘,您是要……烧刀子?”
这可就奇了怪了呀!
燕家的姑娘从前也是来过醉扶归的。
但她每次来都只是吃饭吃菜,从来没要过酒,顶多是要两壶上好的茶水而已。
谁知道燕姑娘今天一来就要让他上酒,他特地从房里挑了一份不易醉人的桂花酿,没想到她居然是想要烧刀子!
厢房的光线昏暗,他隐约间仿佛看到燕家姑娘的眼有光。
燕绾反问他:“醉扶归这么大的酒楼,连烧刀子都没有吗?是因为这个酒太廉价了么?”
“那你就去房看看,有什么烈酒就都拿过来,不拘价格高低,我总不至于付不起这两个酒钱的。”
明明还没有喝酒呢!
她就已经表现的和平常大不一样了。
店小二应着是,转身离开的时候,还顺带上了房门。
烈酒还没有送上来,燕绾拎起了桌上的桂花酿,没有拿酒杯,给自己结结实实的倒了一大碗,咕咚一口就全都喝了下去。
仲宁听到店小二来报时,正在对账。
本就是紧皱着的眉头,听完他的话后,就皱得更厉害了。
“你是该先来跟我说一声的。”他放下了账本,叫店小二在前面带路,“绾绾这次是在哪个包厢,周围包厢里可有人?那个烈酒不用给她上,你等会儿去厨房,让人做碗醒酒汤,味道要好一点的,知道吗?”
仲宁在包厢门口碰到了谢忱。
他停下对店小二的叮嘱,转而看向了谢忱。
“你……和绾绾有约?”
谢忱抬正准备推开房门,听到旁边的声音,才转过头去,“碎叶城那边的事情忙完了?我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寒暄的话也就说了这两句,他就冲仲宁摆了摆。
“绾绾在等着我,我就不和你多说了,等下次再聊。”
“等等,”仲宁看到了谢忱衣袖上的墨迹,知道他此次出门定是急急忙忙的,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他想着屋里的少女,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不在锦官城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怎么绾绾都喝起闷酒来了?”
“喝酒?”
谢忱本来还算平静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也顾不上和仲宁解释,他推开房门就进去了。
少女已经喝完了那壶桂花酿,晕晕乎乎的将紧闭的窗户又打开了,也不知怎的就爬到了窗户上去,再往前一站就能直接跳到楼下去了。
谢忱在原地吓得差点没喘过气来。
偏偏燕绾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回头看到他,还高兴的冲他挥着。
“谢忱,你快来看,外面的河里住着好多人呀!”
她横坐在窗户上,半边身子都已经探了出去,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绾绾,你先下来,好不好?”
谢忱一边同燕绾商量着,一边慢慢的朝着她走去。
燕绾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又摇了摇头,说:“可是我想跟他们一样住到河里去,那样就不会被淹死了,我想……想住到河里去……”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地方,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朝街上伸着。
眼看着就要直接跳下去了,谢忱终于过来了。
揽着腰,他把人从窗户上抱了下来,嘭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也不管刚才的那番动静是不是叫外面的人都看到了。
摸着还在猛烈跳动的心口,谢忱敲了下燕绾,“你呀,刚才差点吓死我了!”
一壶桂花酿就已经醉的不知东西南北,更遑论其他。
少女慢半拍的捂住了额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委屈的哭着说:“连你也欺负我,你们都在欺负我!”
“都觉得绾绾是个笑话,绾绾,绾绾要是死掉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死掉的人是绾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