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与碎叶城隔着尚远的距离。
谢忱与燕绾乘坐马车来到甘露寺的山脚下,便瞧见了早早等在那处的普度大师。
声名远扬的大师穿着普普通通的袈裟,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头上还戴着一顶用来遮阳的草帽。
山路上是来来往往的礼佛之人,富贵的人衣着华丽,身后还跟着侍候他们的下人,贫穷的人衣着普通,五成群,却是同样的不富裕。他们从山道上来来去去,偶尔也有人注意到了路旁的大和尚,但往往他们只是看过两眼,满足了好奇心后,便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谁也没有发现那顶遮阳的草帽下,是何许人也。
“您这样的得道高僧,竟是大大咧咧的坐在路边,也不怕被人围追堵截,到时候我们想要见您,都不一定能挤上前去呢!”
谢忱将普度大师请到车厢里后,余光瞥见地上的大石头,说了句玩笑话。
普度大师进了车厢后,抬摘下了头上的草帽。
他看了眼算不上宽敞的车厢,将草帽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他能看见燕绾偷偷望过来的眼神,眼透着光,带着小小的疑惑,像是懵懵懂懂的小兽。
普度大师回答着他的问题:“世人多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今日的衣裳普普通通,又戴了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们看到我时,就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我只是个普通和尚,他们上山时心有所求,下山时心有所念,哪里会对路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留以太多的心神呢!”
约莫是在寺里教导小和尚,讲道理讲惯了。
这会儿他同燕绾和谢忱说话时,也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教导的意味。
谢忱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燕绾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像从他的话领会到了什么不一般的想法来。
“我们到了碎叶城,是先住到城里去,还是跟着普度大师一起暂住到寺庙去?”
在前往碎叶城的路上,谢忱趁着休息的时候,凑到了燕绾的身边。
赶路的途,他虽然一直与燕绾是在同一个车厢里,但车厢里还有一位普度大师。
若是只有他与燕绾两人,偶尔说两句笑话,缓解一下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是好的。
可惜还多出来一个人。
而且多出来的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至少在谢忱看来是如此的。
以至于他也跟着一本正经起来,连句玩笑话都不敢说。
整个车厢里的气氛,始终都是沉闷着的。
普度大师偶尔也会跟他一起到车厢外面转一转,留燕绾一人在车厢内好好休息。
然而不管是在车厢内,还是在车厢外,谢忱能与燕绾独处的时间,终究是不多的。
就连现在这会儿的相处,都是谢忱趁着普度大师做晚课的时候,偷偷挤出来的。
少女纠结的抬起头来。
她其实都还没有想过这些的。
“听大和尚的意思,我们是要在碎叶城多留一些时间的,”燕绾偏着头,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和尚也没有他要找的那位药农住在何处,我们如果先进城去的话,应该是得先在城找一处住的地方。”
提起住的地方,燕绾就想到了燕老爷年前在碎叶城买下的那套宅子。
她在那套宅子住了将近个月的时间,勉强也算是有些熟悉了。
本来那里也挂上了燕府的门匾,而她是燕家的大姑娘,住进自家的宅子,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问题是她现在正跟家里闹着别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在离家出走。
倘若在这种时候住进挂着燕府门匾的宅子,即便此处是碎叶城,而并非是锦官城,那是不是也代表她先低下了头呢?
燕绾始终认为先前的那些事情,做错事情的人并非是她,而且她还因为那些事情被牵连到,受了不小的委屈。
不过燕老爷与程焕,谁也没有过来找她道歉。
一个个的都表现的浑然不在乎她的态度,倒是让她伤心了许久。
“或者我们可以问大和尚,他要挂靠在碎叶城的哪家寺庙之,我们也住到那家寺庙之去。”
燕绾点点头,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很是不错。
她又说:“我在锦官城的时候,就已经跟阿钊说好了,让他在四月十九那天请甘露寺的主持做场水陆法会,今天已经是十八了,等到天亮的时候,锦官城的那场水陆法会应该也就开始了。”
近来都是晴空阳暖的天气,因为夜里的繁星也格外的闪耀。
少女抬头仰望着夜空的星,周身的迷茫像是快要溢出来似的。
“谢忱,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等了许久,燕绾也没有等到身边之人的追问,她不由得回过头,主动追问道。
谢忱的耳根微微泛红,他摸了摸鼻尖,疑惑的道:“问……我该问些什么吗?”
燕绾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她轻声说:“比如说为什么要在四月十九办法会,又或者问碎叶城的法会要在什么时候办?”
“随便问些什么也可以,只要别让我一个人继续胡思乱想就好,我真的烦透了这样在私底下胡乱猜测的自己,明明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偏偏总是会想到稀奇古怪的地方去,实在是太可怕了。”
谢忱愣了下。
浓浓的夜色替众人披上了淡淡的阴影,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间才发现她脸上的疲倦之色是如此的深沉,最为明显的是她眼睛下面都有了黑眼圈,一看就知道她最近的睡眠不是很好。
他避开自己的好奇,顺着燕绾的话问了下去,实际上却在暗暗打量着燕绾。
“是因为四月十九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大概是有一点特殊的,不过这个日子的特殊是针对其他人而言的,与小表哥的关系有那么一些,却不大。”燕绾咬着下唇,松开时唇瓣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牙印,“你知道江家还有另一个孩子,他抢了小表哥的身份,然后他死了。”
“四月十九便是他身死的那一日。”
从时间上来说,那个孩子去世的时候,她的小表哥应该已经死了有许多年了。
所以这个日子不应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是在燕绾看来,却不是这样的。
她比任何人都笃信鬼神之说。
活着的人会被世间的谎言所欺骗,但死去的人知道世上所有的秘密。
小表哥活着的时候,或许一无所知。
但当他离开人世,以亡魂的姿态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时候,世间的一切秘密在他的眼都形同虚设。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有人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更清楚的知道他的死亡是因为哪些人的缘故。
听说年幼夭折的孩童,是很容易变成厉鬼的。
年纪轻轻就有着那样沉重的经历,小表哥应该是会变成厉鬼的吧!
所以江家的小孩子才会溺死在码头边。
明面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水草缠住了脚,挣脱不得才会溺水而亡。
河道的水草是会影响船只的出行。
码头边的船只来来往往,自然是会时常派人清理河道的。
按理说,河道之是不应该有肆意生长的水草。
但江家的小孩被打捞出来的时候,两条腿上都是撕裂又缠绕在一起的水草。
是来自亡魂的复仇吧!
才会让本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突然出现。
而且那之后江家夫妇就陆续去世了。
虽然先前江豆给她姑祖母辩驳的时候说,江家夫妇是因为被她姑祖母换了治病的药,才会因为医治不当而去世的。
但燕绾认为不管是江家的孩子,还是江家夫妇,其实都是因为亡魂的报复,才会离开人世的。
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是这般想的。
而四月十九,便是亡魂复仇的开端。
夜深时刻是最适合将恐怖故事的。
燕绾就着面前的篝火,小声同谢忱说着自己的猜测。
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之后,她抿着唇,说:“我不是打算替小表哥办两场水陆法会么?”
“锦官城的那场,我让阿钊在四月十九,也就是……开始的那一天开始,而碎叶城这边的,我打听过了,江家夫妇是在六月初六去世的,说起来他们去世的这个日子也是很特别的,我想碎叶城的这场水陆法会就在那天办吧!”
谢忱摸着怦怦直跳的心口。
他并不害怕恐怖故事的。
但不知怎的,听着燕绾的这番猜测后,他后背都在冒冷汗,就很是奇怪。
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他又蹭了蹭鼻尖,问:“六月初六,那我们岂不是要在碎叶城待上将近一个多月?”
今日是四月十八,到六月初六,四舍五入其实都有两个月了。
“是啊,”燕绾认真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忽然间脸上出现了些许的迟疑之色,不经意间想起自己上次这般笃定的时候。
那时的她打从心底里的相信自家父兄。
他们说燕重锦已经离开人世,说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燕重锦,她便相信了。
实际上的情况虽然有些许的偏差,但总的来说也是大差不差的。
程焕抛弃了燕重锦这个名字后,作为燕重锦的那个人确实就已经离开人世了,也是真的不会再有燕重锦。
但被隐瞒在表象之下的真实,才更加的令人难以接受。
碎叶城的小表哥,也是早早就去世了,应该不至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吧?
谢忱伸在燕绾面前晃了晃,将少女的心神唤了回来后,问她:“你刚才在想些什么,怎么看上去那么奇怪?”
燕绾被自己幻想的画面给吓到了。
声音飘忽不定的说:“我从前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情的。”
谢忱点点头,他也是不相信的。
“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如果死去的人再度出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想到了和记忆尤为相似的某个人,微不可查的停顿了片刻,“他先前其实并没有死去,不过是借着假死脱身而已,就像燕重锦一样。”
他总是跟燕绾保持一致的。
少女自知道程焕就是燕重锦后,仍旧十分固执的将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对待。
在她的眼,程焕是程焕,燕重锦是燕重锦,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听着谢忱口那个熟悉的名字,燕绾脸上的神色越发怪异。
她小小声的问道:“如果重锦哥哥都还活着,那你说小表哥会不会也还活着呢?”
“先前重锦哥哥还有一具尸体在,而小表哥不过是在碎叶城之消失了,根本无人能证实他的生死,说不定他就运气很好的,被什么人给救回了家,现在还好生生的活在某个地方呢?”
谢忱看着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舞足蹈起来,抬捂住了少女的眼睛。
他并不是很想看到燕绾失落的模样。
可任由她怀抱着虚幻的期待,最后不得不面对期待落空,他也是不忍心的。
“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有那种可能,可绾绾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有时候天不从人愿,坏事发生的次数比好事总要多上许多次的。”
最好的情况莫过于燕绾设想的那样,可最坏的情况永远比他们能设想到的更糟糕。
任何歌舞升平的城市,都有着它黑暗的一面。
城秦楼楚馆的伶人歌女,有多少是心甘情愿沦落风尘的。
而且,谢忱还记得多年以前的碎叶城,曾在满城之人的围观下处死过一个人。
那人姓什么,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只记得他在被处死之前,是碎叶城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他曾斥巨资在碎叶城修建了一所善堂,收拢街头的乞丐与被人丢弃的孩子,因着善人的名声太广,经常会有人去他的善堂收养孩子,所以他的那所善堂之孩子来来去去,每年都会有新的面孔,但很快就会人收养,鲜少会有一直留在善堂的孩子。
可是再少,也还是有人留下来了的。
留在善堂的那孩子天生患有心疾,虽然为人聪明伶俐,却因为注定活不长的缘故,始终没能有人收养他。
也是他发现了那位大善人的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