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确实是让普度大师出乎意料了。
给燕绾用的药方自然是他推敲过千万遍,也特地找其他人试过药的,花费了大量的精力才得来的一个合用的药方,没想到在真正用上的时候,却出现了这样大的偏差。
怎么能不让他意外呢!
普度大师去找到了燕绾,彼时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樊家庄东面的界碑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河面,也不知她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他知道燕绾因为幼年的事情,对小溪河流都是十分畏惧的,从来都只会绕着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刻意来到小河边的。
盛夏时的蝉鸣响彻四野,微风吹过田间金黄色的稻苗,农人荷着锄头四下散开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田野之,偶尔看见一处风吹草动,却不知是风动,还是人在动。
樊府分给燕绾的小丫鬟小心的走在普度大师的前面,提着褐色的食盒,她回头看了看普度大师,小声说:“姑娘是不喜欢总是待在屋子里的,所以就算这几天外面的日头特别大,姑娘都要出来看看外面的那条河。”
普度大师已经看到了燕绾的人影,听过小丫鬟的话后,直接快步走上前去,他看着少女脸颊上热出来的汗珠,将一早拿上的水囊递了过去:“喝口水吧!”
燕绾已经在界碑前面看了好几日的小河。
起初的那两天,谢忱和仲宁还会特地跟上来,时不时的找她说说话,还总是挡在她与小河的间,明明还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总是表现的好像她再往前走上一步,就会直接掉进河里似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幸好他们后来都有其他事情要做,根本没有时间来陪她。
虽说也留了府上的丫鬟来守着她的,但跟在她身后的人不一样,她所给出的反应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谢忱与仲宁会刻意来找她说话,还会拦着她不许她乱走,可丫鬟们是不敢做那些事情的。
她们都是听从着燕绾的话。
燕绾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刻意将人从身边支开,也没谁敢不离开的。
后面的小丫鬟这会儿也赶了上来。
她看了看燕绾接在的水囊,又捏紧了自己握在的食盒:“姑娘,您现在要喝点绿豆汤吗?”
小丫鬟离了燕绾,回到樊府去,本就是因为燕绾说她口渴,想要喝绿豆汤,才有她跑的这一趟。
但这会儿她拿来的绿豆汤还没送出去,燕绾的就已经被其他的东西给占据了。
“先放在那里吧,”燕绾淡淡的吩咐着小丫鬟,没有去喝她自己指名道姓要的绿豆汤,可她里的水囊也依旧被她捏在上,并没有打开的迹象,她看向普度大师:“是谢忱他们又不放心我了么?怎么还劳累舅公你过来看着我!”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燕绾这般称呼他,但普度大师还是会觉得心沉甸甸的。
“谢忱他们两个倒是没有跟我说什么,我是听其他人说,你现在多了个每天出来看河的新习惯,我记得你从前是极其不喜欢溪流池塘这一类地方的,不免就觉得有些奇怪,才想要过来看上一看的。”
普度大师顺着方才燕绾视线落下的地方看去,只看见了小溪当的几座矮桥墩。
原本的木质长桥因为长年累月无人修理的缘故,早就已经腐烂不堪,只剩下溪流当伫立的石质桥墩,还在默不作声的忍受着流水的侵袭,至于上方木桥的残骸,早就在风吹雨打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燕绾大概能猜到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大对劲的。
所以不管是谢忱、仲宁,还是普度大师,他们都不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其他的地方。
但是也没有人愿意仔细跟她说说,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她向着小溪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扭头看向普度大师:“许是我最近的记性有些不大好,连从前的一些喜恶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如今年岁渐长,遇到的事情和见过的世面都不是从前那个年幼的我能相提并论的,所以从前那些或是害怕,或是讨厌的东西,在现在的我的眼,只能说是不值一提吧!”
有些话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燕绾在普度大师的注视下,一点点的靠近了不远处的小溪。
她提起了自己的裙边,小心的踩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抬撩拨了两下湍急的溪水。
“我以前真的有那么不喜欢河边水边吗?”燕绾一只还放在溪水,就迫不及待的回头问起了普度大师,“可是我现在怎么觉得河水挺让我怀念的。”
她还在笑嘻嘻的跟普度大师说着话,却不料那边的普度大师黑着脸走了过来,将她放在水的直接拎了起来。
更确切的来说,她是直接被普度大师从河边拎开了。
“溪水纵然是被太阳晒过了,可它里面的寒气依旧是只多不少,你在旁边看看也就罢了,但是绝对不能把放进去的。”
普度大师看向燕绾的时候,就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但转念一想,少女此时的记忆是错乱的,或许她连自己的身体是好还是坏,都没有个准确的概念,所以怎么能强求她时刻注意一些她不能做的事情呢!
她的心目之,压根就没有那样的概念在的。
“寒气重吗?”燕绾揉了下额头,只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很耳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似的。
她在记忆深处扒拉了好半天,也没找出自己是在何处听到的。
只好暂且先将这件事情给记在心底,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她想着刚才被普度大师拎起来的模样肯定是不大好看的,这会儿便想要快些将刚才的事情给揭过去。
而这世上掩盖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做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转移话题也是如此。
不过现在提起一件真正毫无相关的事情,那未免就有些太过刻意了。
所以燕绾同普度大师说起了她在此处看河的真正原因。
“舅公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说实话,普度大师是不信的。
他看着莫名其妙提起妖怪的燕绾,都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跳转的这么快。
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压根就想不明白燕绾她们这些小姑娘的想法?
“有些事情我也是这几天才想起来的,”燕绾拉着普度大师的袍角,小心而谨慎的同他说着话,界碑边还抱着食盒的小丫鬟根本就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舅公你应该还记得我小时候落水的那件事情吧?”
普度大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当然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但燕绾是否真的记得,那就哟西额不大好说了。
“从前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我自己福大命大,哪怕是掉进了河里,随便扑腾两下,也还真的让我扑腾上岸了,但有些事情并不是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的。”
“是这样吗?”
普度大师听着燕绾在那一本正经的胡编乱造,心里更加的不是滋味了。
他开始担心等燕绾完全恢复记忆,想起现在说的话,会是何等的尴尬。
可惜,燕绾是体会不了他现在的满腹惆怅的。
少女还在继续说着自己认定的事实。
“其实那天我是被一个妖怪给救了的,”燕绾信誓旦旦的说着,“舅公你是会相信我的吧!”
“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这和他是好是坏,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当初救下我的那个妖怪是个好妖怪,不过好妖怪也是要遵守人间的规矩,他是不能在人前显露自己的,不管是身份、姓名还是相貌,都需要隐藏起来才行。”
“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普度大师这时候也想到燕绾口的妖怪是指代何人了。
不过他心还是有许多的不解。
不管是谢忱,还是燕重镜,亦或是眼下燕绾口的这个妖怪,他们与燕绾之间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会让记忆错乱的燕绾始终惦记着,也是情理之的事情。
但是仲宁呢?
虽然燕绾确实还有一个二哥,但她从前心心念念的那一个是假冒的,真正的燕家二少爷,其实至今都是生死不明的。
然而在现在的燕绾眼,那位生死不明的燕家二少爷直接就成了仲宁。
这多少是有些不恰当的。
燕绾可不知道普度大师在想些什么,她只是认真的回着他方才的问话。
“我刚才都说了呀!”燕绾朝普度大师比划了下,又重复了一遍:“妖怪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他能轻而易举的获取一个人的好感,当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记忆抹除。”
“我遇到的那个妖怪就是这样的呀!”
她逻辑自洽的说着先前根本想不起来的缘故。
“妖怪虽然救下了我,但是他没打算暴露出自己假冒成人时的身份,所谓我至今都还不知道他是长什么样子的,只知道我在冰冷的河水陷入绝望的时候,是那个妖怪隔着模糊不清的水幕,朝我伸出了,他救下了我,然后抹除了我被救时的记忆,让我误以为是自己救了自己的。”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呢?”普度大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着,“是因为那个妖怪的术法已经失灵了吗?”
燕绾点头。
“我知道妖怪的术法只有两种解除方式的。”
“两种?”
直觉告诉普度大师,燕绾接下来说的话,会是十分重要的。
“第一种是人类快要死去的时候,妖怪设下的障眼法是抵不过死亡的威力,所以人们能在临死之前看到他们的全部记忆,包括那些被刻意藏起来的事情。”
燕绾现在一顿能吃一碗饭,活蹦乱跳的模样,怎么看都是快要死的模样,所以她自然是不属于第一种情况的。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设下障眼法的妖怪已经离开人世了。”
术法是需要以妖怪作为根基的。
倘若妖怪还活着,那么他设下的术法就会一直都是存在着的。
等到妖怪离开人世之后,被埋藏起来的真相就会像山间的泉水一般,不断的翻涌出来。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普度大师见过燕绾对程焕的态度,也并不奇怪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燕绾停顿了下,才接着道:“对呀!”
“正是因为那个妖怪已经离开了人世,所以他从前在我面前出现过的事情,我现在也都能记起来了。”
她记忆的妖怪应该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同伴的存在。
所以他会偷偷扮成燕绾二哥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那是一个妖怪,但他并没有对我不好的地方,与之相反的,他一直对我都很好,还曾救下过我的性命,”燕绾叹了口气,视线不自觉的飘向了对面的那条小河,“我听说人死之后是能变成的鬼的,也不知道妖怪死后,能不能和人一样,也变成鬼。”
“他是水生的妖怪,是从水里来的,也是从水里走的。我每天都到这边的小河来看,就是想看看他在死去之前,有没有来探望过我。”
界碑前的溪流经年不止,燕绾停留的这几日,也曾看过从上游飘落过来的东西,也许是山间腐朽的树枝,也许是被风吹来的落叶,偶尔还会有跃出水面的小鱼,但没有哪一个是燕绾从前见过的那个妖怪。
或许妖怪早就来看过她,只是她先前一直没有发觉罢了。
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必然是会留下痕迹的。
所以燕绾在界碑前的溪流边徘徊不定,试图从陌生的环境,汲取到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痕迹。
“我知道妖怪生性恶劣,被他顶替的人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消失的无痕无迹,谁也不会记得从前的那个人,他们只会记得妖怪假扮的那一个。我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妖怪是最可恶的存在,可他救过我,一直对我很好,所以知道他死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只剩下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