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枝蔓在一番比试后留了下来,成了忘年楼的招牌,每日弹弹琴看看书,和陶绾罗聊聊天逛逛街,去铁算盘那吃个饭偷个闲,虽说不是什么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日子,她却难得的轻松悠闲。
要说谁过得不开心,大概就是比试输了的人了。
那日比琴,安陵予本是有十足自信,施施然坐于琴前,一曲弹罢,客人们面带微笑,为她鼓掌。可当这个女人上前,没几下拨弹,便叫她吃惊。
一首不仅指法极难,还极激烈的曲子。
她难道是疯了吗?这样弹琴,琴弦怎么受得了?
在场的人无不吃惊,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瞪大眼睛盯着她。
这是厮杀的战场,烟尘弥漫,杀声震天,马蹄哒哒,旌旗随风飞扬鼓动,箭矢破空,黄沙中倒地的士兵,血腥味道。
随着琴声渐慢,那战争有多惨烈,结束后就有多寂寥。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夕阳是安静的,家中的人还远远望着。
一曲完毕,鹤枝蔓轻轻将手落在琴上,止住余音,这时大家如梦初醒,都禁不住交流了起来。
“这样的技巧,怕是教坊第一也及不上啊!”
“我看就算是宫里,也没弹得这样好的。”
“也是新奇,我几次都怕那琴弦断了,琴音激烈,让人身临其境啊。”
安陵予抿起嘴唇,面带不甘,“是我输了,你这是什么曲子?”
“不过是拾人牙慧,加以改编,未曾起名。”
安陵予道:“我似乎想起来了,不过这和原来已经完全不一样,你很厉害。”
鹤枝蔓道:“兴之所至罢了,一成不变未免太乏味。”
“还要和水鸢姑娘比试吗?”
“不必了。”安陵予转向掌柜,“水鸢不弹琴了,但我想留她在身边照顾我,她的开销我来承担,您看呢?”
掌柜点头,“行行行。”
鹤枝蔓心下想着,不愧是被王爷留下的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弹琴卖艺也能有个丫鬟。
这时安陵予后面的女子攥着裙角问道:“姑娘会吹笛吗?”
她提吹笛,鹤枝蔓想起了时常会被自己随身带着的笛子,最后一次摸它还是游船赋诗会,细细算起也有很久了,在华晋城的那些事情却好像是昨天。
等她反应过来,只见陶绾罗抱着胳膊对着她皱眉,“这不就是想让你出丑吗?你琴弹得好,笛子也能吹得那么好吗?她就是想也赢一局挽回面子,你干嘛答应?”
啊,原来自己无意识地答应了。
鹤枝蔓轻拍她的肩膀,“我可一试,你便听听看。”又叫掌柜拿来一支新笛子,摸了两下,抬手谦让对方先来。
女子叫做莫红豆,前额被头发遮住一半,眉眼有些重,鹤枝蔓多看了几眼她的衣袖,轻薄的料子上以红线绣了一圈小白毛球。
吹笛的比试对鹤枝蔓来说更加轻而易举,铁算盘和陶绾罗不禁对她更加佩服,掌柜也是赞赏了一番,她从此就在望年楼安心留下了,虽然安陵予对她一直不怎么友好,但两个人就像是同一空间的平行线,基本不相交,她也不在乎安陵予的态度。
望年楼的生意更加红火,很多人慕名而来听鹤枝蔓弹琴,铁算盘给掌柜出主意,物以稀为贵,让鹤枝蔓弹琴时间不定,时长不定,只能去碰运气,那些听而不得的客人还会再来很多次的,掌柜一脸赞同,两个人笑得像奸商发财一样。
陶绾罗问他为何不这样,想听她的琴就得点她花银子,不许白听,不是挣得更多?铁算盘恨铁不成钢地敲在她脑袋上,“这样能听琴的客人不就少了?别忘了这主要还是茶楼。况且有的是人不知道她琴技一流。你以为是给人白听,其实这叫长远发展,要的是多数人的常客身份,日积月累的利润和名声啊,跟了我这么久还这么笨,救不了了。”
陶绾罗总是有很多精力,不是缠着师兄就是缠着鹤枝蔓,天天都提几句小山来做我的丫鬟吧,鹤枝蔓耳朵都起茧子了。忽然有一日不见了陶绾罗,问了铁算盘,原来是被家里的护卫带回去了。
“绾罗是逃出家的,她母亲不许她总来找我,她无法无天的,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家常便饭了。”铁算盘无奈道。
鹤枝蔓道:“我看你们,以为江湖人全是这般自由不拘礼数的,却原来也有管束,女子离家不安全,想必绾罗家里也是太担心了,你虽是她师兄,毕竟是个男子。”
“她家中管束也松散,若是见别人,也不会费神劳力抓她这么多次了,只不过因为是我。”
“为何?”
他笑笑,“不说了,等到秋日宴便又见到了。”
她知道他不想谈这个,于是顺口问道,“秋日宴是什么?”
“是......”
铁算盘还没说,外面起了争吵,声音越来越大,还有桌椅倒地的声音,小二推门进来满脸着急,“小山姑娘,掌柜叫你不要出去,有人闹事。”
“怎么了?”
“是侯公子,来了很多次就是运气太差,一直没听到姑娘弹琴,今儿个发了大火,非要花银子点姑娘,掌柜的也劝不住,还......还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她最近脖子有些酸疼,边转着边问,“这样胡作非为,想必是个纨绔子弟,掌柜得罪不起?他说什么了?”
“侯公子的父亲是按察司副使,谁得罪得起啊,”小二很难以启齿,“至于说了什么,姑娘别问了。”
铁算盘不知道在想什么,噗呲一声笑出来,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是想起这位侯长闲侯公子,之前见了安姑娘也是不可一世地要包她弹琴,还要她当小妾来着,知道了她真的是康王爷留下的才作罢。莫不是这次也要小山当小妾?”
鹤枝蔓僵住了。
小二连连点头,“您说得对啊,就是要小山姑娘当小妾,还说姑娘是个弹琴的,身份低贱,本来只配给他打水洗脚,娶姑娘是她上辈子积福了,还说......”他说到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圆圆的嘴往起抿住,眼睛盯着地面尴尬地沉默了。
铁算盘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必放心上,这侯公子是个没脑子的,我去看看。”说着出了包间,小二也跟着出去了。
在宫廷之外,鹤家女儿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正妻之选,在鹤枝蔓的认知里,从没有小妾之说,这很荒唐。不过这几月她已经经历了比这更荒唐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不是官家小姐了,没人知道她的地位身份,她现在只是一个茶楼弹琴的,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在这里,有人要她当小妾,当洗脚婢,若是去了教坊,大概是更坏的结果。
鹤枝蔓一直是一个天真的人,她不知民间疾苦,不知物人珍贵,不知何为卑躬屈膝,不知何为笑脸相迎;她不懂身不由己,不懂人情世故;她不伪装,不虚假,一是一,二是二;她有太多不在乎,因为她不需要在乎。
因为她生在鹤家,生在华晋城,从小到大,除了嫁人这种大事,做什么都是自由的,她生活的地方就像她的领地,没人去触犯她。
她对任何事物的认知都异常的单一,所以她天真。
可也不仅仅是环境和地位使她如此,在慢慢长大的时光里,很多很多的因素在潜移默化,最后她成了现在的她,就像鹤晨姬,也成了鹤晨姬,她们除了相貌,什么都不像。
鹤枝蔓的精神和内心似乎是没有波澜的湖泊,太过平静,太过纯粹。
虽然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但她明白的事情也很多,可她从不去像别人一样用自己成就那些不喜欢的道理和做法。
侯长闲对她也是慕名已久了,却从没见过,听人说她比安陵予还好看,他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来,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铁算盘一看侯长闲那劝不住的样子,提着笑脸就迎着砸来的椅子上前去了,“侯公子这么大火气呢?”
他气哼哼的,“望昱客栈的掌柜?”
“哎呦,您还记得我,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陈掌柜在一旁抹了把汗,他这忘年交真是南合城第一狗腿啊......
侯长闲白了他一眼,“别在这和我说些没有用的,拍什么马屁,老子没心情!”
“嘿嘿,侯公子是为了弹琴的小山姑娘?”他佯装气愤,“弹琴唱曲的还敢不应侯公子的场?太不识抬举了!陈掌柜,叫她过来!侯公子,咱去包间,叫她给您一个人弹啊,走走走。”
他给陈掌柜挤眉弄眼,掌柜一下明白了他有办法,几步跟上他耳语:“真叫姑娘来吗?”
“当然,顺便派人去聆春楼寻狄公子来,说我们小山姑娘请他听琴。”
掌柜一听这话,一下子放心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两个人又贼笑了两声,带着侯长闲进了包间。
过了一会儿,鹤枝蔓慢悠悠走进来,看了一眼侯长闲,站定在铁算盘身边。
铁算盘假意训斥她:“见了侯公子这般无礼!真是乡野粗人!”
那侯公子一见了鹤枝蔓,眼睛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傻张着嘴道:“不妨不妨,到时候带到我府上去,我亲自调教调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