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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万寿山还是雾气缭绕的一天,从山巅看下去底下是气势恢宏的云海,云雾翻腾,变化万千,当空艳阳灿灿,苍穹碧蓝,山巅无一丝遮眼之物,极目远眺可视万里之外,心旷神怡。山巅有一个小亭,亭中置有一棋台,皆为天然石成,此亭名为洞世。来此下棋者甚少,可今日来看,台上有了擦拭的痕迹,一副崭新的阴阳二子摆在案上。

亭中一长一少面对而坐,长者选了玄阴棋,少者道人就拿了阳雪白棋。长者摩挲着棋子下了第一步棋,脸上泛着浅笑。“不知哪位棋友如此大方,居然把阴阳二子献出与我们同乐。”

少者跟进一步棋:“棋友是火雨青阳氏的暮山公子。”

“暮山?”长者听着觉得有些耳熟,“浮桑之前举荐的那个暮山?”

“正是。”少者忍俊不禁,“但公子误认为这是轮回阴阳二子,想让它们在这吸收万物之气,便托了弟子保管。”

长者大笑:“哈哈哈,这傻小子,轮回阴阳二子早就尘封于伶香十里了,况且这里是神界,人界才是万物之气最充盈的地方,唉,这些后生啊,真是越来越没常识了……”

长者鹤发童颜器宇轩昂,不怒自威,衣袍随着周身环绕着的仙气微微摆动,对面的道人道骨仙风犹如遗世独立,五官清秀姣好,眉眼低顺,淡蓝色的道袍更显温柔。

一圈涟漪在棋盘上漾开,化境在一片江水上,江心悠然漂着一叶扁舟,一位老翁独坐舟头垂钓,身旁放着一壶酒。天光逐渐暗下,伴随着隐约的雷滚之声,江上泛起雾气。

“阴阳轮回二子能将对弈双方的修为互换,它本身是件好东西,可被加以人心就是坏东西了……曾经本座也一直觉得宴河恃才傲物,如今才真正理解他,也不知他在下五界过得如何,也不知下五界是甚情况……”

江风阵阵,他的话语很轻,轻得江风一揉就没了。

道人笃定地说道:“他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一定会没事的。”

乌云压境,江上逐渐生出圆萍,几口气间豆大的雨点破筐地往下砸,江风卷起水浪,小舟随着水浪起起伏伏,一个浪头扑来,老翁来不及护住酒索性保住了杆。

老翁从半醉半醒的罅隙里醒来,起身拿起长篙撑船欲逃,雨雾弥漫,雨水砸得他生疼,望着白茫茫的一片他失去了方向,手里的长篙不知该往哪里捅。

“浪急湍,雨如刀,天地唯吾戏浊江。水天茫,江山泪,群英百万赶东水。不见美人,不见归客,归心似箭兮——山河凉。”

雨里忽地传出一曲唱调,听声辩位,老翁不顾一切地撑船赶去,最终踏浪而上,落在了结结实实的土地上。

道言怅然地摇摇头,将手里的阳子放回,他输了。

元始天尊一抹干干的额头,才发现自己不在化境里,干笑几声问道:“心情可有缓解?”

道言摇头:“师父,弟子……还是挂念师兄。”

“你挂念师兄,本座也挂念弟子。”元始天尊理解地点点头,劝道:“不过当下的局面并非是你我二人就能左右的,也并非天师阁能左右的,宴河当初欺你就是觉得你太软弱,可本座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一天万师之尊的天师也要参与内斗,还好有浮桑那个鬼灵精一直助你,不然呐,现在还不知对面有没有活人呢。”

一只山鸟“扑棱棱”地飞入云霄,山中落了几声鸟鸣后便消失不见了。二人望向亭外,由于身处山巅,此刻看着外面只觉得天空很低,头顶上的蔚蓝逐渐向远方延伸为淡蓝,山际飞起的一群仙鹤小如砂石。

道言愧疚地低下了头,又艰难地摇摇头。“师父,弟子现在懂得要站起反抗了,可是,可是还是不知到底该怎么做,请师父指点。”

“山巅之高,高耸入天,庙堂之高,深不可测。借喻江水,有下者随波逐流盲目效仿,有上者迎难而上不畏逆流暗涡,你猜猜中者是怎样?”

“保持中立。”

“没有中者。”元始天尊一语成谶。“水中如何保持中立,无论怎样都会成为‘上’‘下’其一,所谓的中立也只是时候未到。”

所有棋子应声而消,玄白二盏里重新盛满棋子。

*

此刻,中三重天的觅朝宫正是热闹。觅朝帝君的爱女羽秦公主今日生日,虽然是小生日但也请来了些宾客庆祝。

神界的九层天被分为三大重天,即上三重天、中三重天、下三重天,上三重天乃天帝和众上古神族大宗所住之所,中重天主要是后来兴起的神族大宗和上古神族的旁系,那么下三重天就是兴起神族的旁系和其他五界飞升成神之人的住所,位于中、下重天的天神们自然就以邀请到上三重天的人为荣,觅朝帝君更是在送请帖的时有意无意地炫耀了一番,惹得众宾客好生羡慕。

帝君几日前被来自上三重天的暮山神君用偏方治好了多年的头痛,此人乃火雨青阳氏旁支“青阳八脉”第六脉百鸣长子,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无法修炼,前些年一直沦为神界笑柄,出世后便拜入清虚宫当了门客,在一次诗宴上帮助浮桑上神解决了八卦图之难,从此名声大臊,才情气质绝佳,除此之外还懂得万千偏方,修道之余做起了神界的“赤脚郎中”,在中下三重天倒也混得不少好名声。

宾客们都去与他热切招呼,却对他身边的两人敬而远之,淡淡说了几句便走了。

左边紫衣白发的那位就是神界出了名的娇俏公子哥,大名无恙,清虚宫玉虚真人的侄子,此人只谈侠义人情不谈风花雪月,对外貌打扮格外在意,穿着用度很是讲究,身上的青萝凉夜香几步开外就能闻到,逼迫神仙们练就了一套“闻香识人”之法,为了让自己雪白的长发时刻保持飘逸还随身带着梳子,梳子还不止一把,清虚宫和关海阁都是道人大宗,命令禁止正主不得成亲续后,堂堂神君如此作态,大家不由得在心里暗戳戳地浮想联翩着……

再说他旁边沧海阁的焕冰神君,现在看上去含蓄腼腆没有半分纨绔之样,但是他酒量奇差,酒疯贼大,“四海横流”、“醉猴上树”、“上房揭瓦”都是他的出名事迹,喝醉的他还仿佛武神上身,擒拿捕捉还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事,轻则焕冰一人鼻青脸肿,重则所有人鼻青脸肿。二人经常混迹在各种宴席酒会上,游山玩水也能遇到他们,实在是浪荡。虽说清虚宫与沧海阁是神界道法大门,暮山也是深得浮桑上神之心的人才,但神界的风气早就败成了渣渣,最本分规矩的道人都能成纨绔,神界的落败可想而知。

三人站在殿内的雕花壁橱处谈笑,屋外的梨花开得正盛,赭色的雕花壁橱和梨树躯干色调相同,乍一看宛若梨花入画,穿堂之风不断撩动着无恙雪白的长发,他略整衣襟嘴角弯薄,焕冰负手而立看向别处,阳光笼罩,刀锋雕刻般的侧颜煞人,暮山背对阳光单手负后浅笑,眼里无光,清冷化为丝丝阴气周游全身。

然而他们仨真实的对话确实这样的。

“本公子今日的着装如何,是不是格外潇洒俊逸呀?”

无恙理理袖子扯扯衣襟,一副等着夸赞的样子。

焕冰干笑着移开了视线,暮山直接吐出两字:“骚气。”

“本公子今天心情好不想揍你,重来一遍。”无恙保持微笑。

暮山从上到下再逛一遍,似乎发现什么一样重重地长嗯一声道:“甚是骚气。”

“哈哈哈哈……”

可不就是嘛,她可是对了好几天上三重天的名册猜想着是哪家的神君,今日卯时就开始梳妆打扮,她还以为父王找来了什么好夫家,纨不纨绔先放一边,来了三个两个都是不能成亲的道士,另一个长得还行却她一般高,谁能忍!谁能忍!

但她一想觉得也是,他们名声再怎么臭也是上三重天的天神,老本比她们家厚,礼数必须要周到,再说了她父王又不傻,现在谁还敢与青阳氏和天吴氏有瓜葛,真真是自己想多了。

觅朝帝君感激道:“真的是要多谢暮山神君,实不相瞒,这个头疼已困扰小老十几万年,看了多少仙医都无用,可用了几日暮山神君的熏香就完全好了,这么多年小老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今日三位都肯给小老薄面,实在感激不尽,实在感激。”

羽秦樱桃小嘴一呲,一声轻蔑的“切”正巧落到三人的耳朵里。

暮山还没开口就被无恙拿胳膊挡了回去,拉着觅朝帝君甚是亲热:“帝君客气客气,伤风头痛这些小忙何足挂齿呢?以后有什么不舒服的都来找暮山,您别看他个子矮了点儿,用处还是很大的。”

“是不是啊,暮山?”无恙笑得十分阴森。

这显然是无恙的报复,暮山咬着后槽牙嘿嘿笑着,点头称是。

觅朝帝君看无恙已是满眼星星:“无恙神君,暮山神君既是您的门客自然身怀绝技,况且他如此年轻便得到玉虚真人的赏识,想必绝非等闲之辈呐。”

“啊,门客?!他连个神君都不是啊。”

觅朝帝君随即笑脸一僵扭头瞪着女儿,羽秦柳腰一扭侧过身看起了指甲,态度很是不屑。

焕冰道:“门客如何神君又如何,偏偏就是清虚宫的门客能治病,瞧不上门客公主为何不自己治,看病看得不是毛病而看身份,焕冰真是头回见。”

羽秦杏目瞪圆,无恙拿着小扇子佯装教训道:“放肆,作甚呢你,居然对公主如此不敬,注、意、言、行。”

觅朝帝君赶忙赔礼:“不不不是小老没教育好女儿,神君莫怪,神君莫怪啊。”

暮山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道:“帝君,您这次请我们却没让我们带贺礼,我们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给您带来了安神的香膏,请您笑纳。”暮山从袖袋里拿出两个黑色的精巧小盒子递给他。

觅朝帝君双眼亮起来,自从暮山自制的熏香治好他多年的头疼后他就特别迷暮山做的东西,但又矜持着不好意思收,好一番漂亮话才收下了香膏。

“您喜欢的话我再做些送来,用法很简单,早晚在手腕上抹一就好。”说着他还露出自己的手腕示范着。“就是注意不要佩戴香气太浓的容臭,也不要抹太多,不然可能白天就会打瞌睡了。”

羽秦手快直接把香膏夺过来,她见他两手空空平视着他故意问道:“可是今日是羽秦的生日,神君就没什么送我的吗?”

本以为暮山会尴尬。“有的。”暮山再从袖袋里摸出两个小红盒子递给她。“这是我做的口脂和胭脂,还望公主笑纳。”

羽秦讥笑道:“第一次见面就送胭脂水粉,该说你轻薄我还是瞧不起我呢?”

暮山很正经:“在下看公主的皮肤状态很不好,正巧身上带了这个就送了,没别的意思。”

“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是药,不是公主想的那个意思。”暮山对着她的脸一通乱指,表情正经至极:“帝君您看公主眼角嘴角都干裂浮粉,扑了粉还能看到痘痘,而且妆化得老气,我做的这个胭脂有养肤之效,公主平日里还是少化些妆吧,你真的需要好好护理皮肤了。”

羽秦气得要死,这可是她这辈子以来最精心的打扮,到他嘴里没一个赞美反而满是毛病,这与说她丑有何区别!

帝君大则骇:“羽秦,这是暮山神君给你的药,快收下。”外加一副“你真不知好歹”的表情。

暮山还是满脸正色,生气又吃瘪的羽秦让侍女拿了东西自己扭头就走,等帝君走后焕冰和无恙哈哈大笑。

他们二人绝非真的纨绔,只是谁让那小妮子先得罪他们,更加得罪了睚眦必报的暮山,好在觅朝帝君以礼相待,暮山给了她真的胭脂,否则,哼哼。

按照规定门客要坐下席,可暮山治好了觅朝帝君的顽疾便得了上席,入座前暮山对右手边已落座的灰衣老者作揖示意,老者似在发呆没有理他,全身一股颓然之气。

宴席正式开始,仆人鱼贯而入上完菜后舞姬登场献舞,酒过三巡殿内一片欢声笑语。“无恙神君,难得有机会见到您,在下敬你一杯!”“诶诶,今天不谈什么敬不敬的,相见就是缘分,痛快喝!”“神君豪爽!”“暮山神君好酒量啊,三杯了吧?”“三杯而已,满上满上。”“好好!满上满上,今天痛快!”

酒席过半,殿里总算换上了些能看的歌舞,暮山表示一会儿再喝,嚼着干果探头观望着焕冰,焕冰对他晃晃汤匙示意自己都喝的汤,无恙端着酒杯笑他,一个没坐好歪倒在地,酒撒了暮山一身。

全场爆笑,二人打闹一番重新入座,暮山只得脱了外衣吃饭,这时大家的脸都有些红了,暮山托着腮开始发呆,舞女们纷飞的长袖在他眼里都是忽上忽下的绸缎,靡靡之乐听得他昏昏欲睡,眼前光影交叠,他的眼前又看到那个翩翩起舞的女人。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窦娥冤。”

灰衣老者嘴巴一咧,整张脸死气沉沉:“你居然知道?”少年托着腮朝他看,眼里蒙上一层迷茫:“碰巧知道。”“这可是人间曲。”“还是人间悲曲。”少年欲与他碰杯,老者看他的眼神逐渐恍惚,拿起案上的酒杯独自一仰而尽,暮山夸道“好酒量”,跟上一杯化解了尴尬,然后老者重重砸下酒杯发出很大响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杯子。

咦,这人真是没礼貌。暮山想。

“你乃何家之后?”

暮山觉得形势不对只回了句“清虚宫的门客而已”。

“哈!清虚宫已无才人否?招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当门客,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荒唐!”老者靠后对他指点两下,陡然提高的声调让暮山觉得奇怪又讨厌,言语中对他很是不屑,喉中似有痰,声音发哑。

暮山不以为然地夹菜:“您喝醉了。”

老者突然大声喝:“吾没醉!吾千杯不倒!黄口小儿何等猖狂!”

全场都一怔,暮山被他吓掉筷子上的肉,皱眉心想今天遇到了什么疯子,脑子还没想完耳边就炸起巨响,他最后看到手下的菜肴碗碟全部腾了空,身子一阵旋转自己就到了焕冰这里,回头一看自己的位子被毁得粉碎。

得亏无恙捞得快,暮山没有受伤,伤的是他与那个疯老头的桌子,还有满桌的珍馐。

尖叫四下响起,舞姬们慌忙下场,无恙大怒:“猖狂贼子,胆敢动吾清虚宫!”老者仰天大笑回骂:“浪荡纨绔也配接手清虚宫!败类蠕虫尔等,这酒不吃也罢,老夫去也!”

无恙一头白毛都要竖起来,觅朝帝君拦下无恙,派人送走那个疯人,宾客们安抚无恙人等。

“几位公子有所不知,那位就是冯郊帝君,武艺高强但是脾气古怪,这几年啊更是变本加厉,三位多多担待。”

觅朝帝君起身自罚一杯,暮山换了桌子重新入座,而后再怎么喝酒也无先前的兴奋,于是大殿里又多了一个煎熬着等待散席的人。

宴席结束时已临近戊时宵禁,焕冰背着烂醉的无恙与暮山一起往上三重天赶,此刻明月高挂,环绕神界的星河里星光璀璨,各大宗瑰丽非凡的宫殿宛如一颗颗琉璃嵌在黑夜之绸上,美不胜收。

一路上暮山都很心不在焉,焕冰以为暮山还在为那个疯老头生气便没烦他,再飞了一会儿暮山突然说:“我这几日都住青阳宫,你替我向玉虚真人说一声。”

焕冰喜道:“好啊,你终于要回去啦,那就在家多住几天呗。”

“过几天家宴,想想也该回去汇报一下情况了。”

“你这话说得,你爹娘不想你啊,安若不想你啊,在我面前就不要伪装坚强了好嘛朋友?”

一说到家人暮山的心里骤然放晴,焕冰推着他赶紧回去,就差没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两颗星星在神界上空分离,一颗朝着东北而去,另一颗朝着正东最大的宫殿群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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